我匆匆奔入了蓬帕杜夫人的臥房。
房間中只有躺在床上的蓬帕杜夫人一人,沒有其他的侍從和侍女,也沒有醫生,顯得靜悄悄的。
我慢慢走到夫人的床邊,坐在了擺在床邊的椅子上。她睡著了,睡得很安詳,只是臉色卻白得很嚇人,猶如僵尸一般。
也許夫人本就睡得不熟,也許是她得的病的緣故,她睡著的時候忽然咳嗽了起來。
「咳咳咳」的,她也咳醒了過來。
「奧……奧古斯特……」夫人有氣無力地喊著我的名字,然後又咳嗽了一輪。
「我在!」我輕輕回應了一聲。我想我應該拿一杯水來,或許她喝了水可以好受一些,可是我環視了一番周圍,卻沒有發現水的蹤跡。
這時,只听見夫人氣喘吁吁地感慨道︰「我一定是在做夢,一定是的。」
「不,夫人。」我急忙伸出雙手,握住了她那放在被子外面的右手,「你不是在做夢,我在就你的面前。我在,這不是夢。」
「這不是夢?」
「不是,這不是夢。」我用著肯定的語氣說道。
「你不應該在這里。」夫人搖著頭流著淚說道,「你會被我傳染的。」
傳染?這件事我還真沒有想過,但我已經到了這里,夫人得的是不是傳染病又有什麼關系呢?
我並不知道她得到到底是肺部的哪一種疾病,但無論會否傳染我都不在乎。她對我來說,便猶如親人一般。在冷酷的皇宮中,是她給我帶來太陽一般的溫暖。在最初被未來的斷頭噩夢困擾的時候,是令我產生了改變未來的想法。她對我的影響很大,我甚至希望躺在床上的病人是我,也不願意是她在遭受這份罪。
「不用擔心,夫人。」我試著微笑著,但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很困難。我的臉皮十分僵硬,很不自在,我想我現在的笑容一定是非常勉強。
「你會沒事的,你會好起來的。」我安慰著她,可是連我自己都心酸了起來。我發現我不會說謊,我說的謊連我自己都無法欺騙。
「謝謝!」她輕輕地道謝,她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欣慰。她又微顫著嘴唇,發出及其輕微的聲音︰「不用安慰我了,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況,我是沒有……沒有辦法再……再撐下去了。」
「不……不!」我連連搖著頭,試圖否定,可是我有心而發的聲音,卻如她一樣,僅僅是微顫了一下嘴唇,聲音比蚊子飛過還要輕。
「對不起,」她淒慘地對我微笑著,「我對不起你。我不應該……不應該對你的父親……父親下手!」
「不,什麼也不要說了。我都明白,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不,」她微微搖著頭,說道,「你並不明白,你並不明白自己的處境。」
我沒有說話,而是握著她的手,仔細地听她繼續說道,「王太子殿下,還有奧爾良公爵,以及其他的一些強力貴族,他們已經結成了聯盟。這個聯盟表面上是針對于我,但事實上,卻是意圖反對陛下,以及陛下秘密進行的改革。」
改革?我心中納悶,我的那位發明了情人治國理論的祖父,居然也會和改革沾邊?
「你的祖父……國王陛下,他雖然表面上碌碌無為,但事實上卻有著不下于路易十四陛下的雄心壯志,只是……只是國庫中的錢卻限制了他的手腕。他試圖向貴族征稅,可是卻又擔心貴族聯手反對他,最後不了了之。他是一個懦弱的好人,但是卻沒有必要雷霆的手段,他是一個被貴族綁架的國王。」
她又咳了咳,但眼神之中卻比剛才多了幾分精神。
她繼續說道︰「我試圖幫助他。為了改變先王的制定的宮廷制度,我先從藝術方面入手。我大力支持洛可可風格的藝術家,以及其他與先王時代不同藝術風格的藝術家。雖然我很成功的將流行時尚改變了,但是,」她淒然一笑,道,「我發現我掉入了一個陷阱中。先王時代的特點是奢華,而我支持的藝術家,他們無一例外都秉承了這一特點,到頭來我什麼也沒有改變。」
我暗暗嘆著氣,在外的這幾天,對于蓬帕杜夫人的流言蜚語也听了不少,其中之一也確實有生活奢華這一點。但是,在宮廷中奢華的又何止是她一個。或許造謠生事的人並不是在乎她是否奢華,而是妒忌她這平民出身的女子卻享受著王後規格的待遇。
「我試圖為陛下和他的國家引進一些真正有才能的人才,以改變重要官職常被無能之輩霸佔的現狀,以提高行政效率,革除弊端。但是,我的這一行為卻被污蔑為培植黨羽,無論我推薦的人才做出了什麼有利于國家的事,都會受到攻擊和反對。他們是無辜的,卻因為我的原因……」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失望地搖著頭。
「這不是你的錯,夫人。」我試圖安慰她,可她臉上卻又多了幾分歉疚之色。
「有一件事是我的失誤,是我對不起法蘭西人民的失誤。」
夫人主動認錯了,她說了那麼多件事情之後,唯一的一次承認了失誤。
她消沉地說道︰「七年戰爭,是我將災難帶臨了法蘭西,這是我的錯。」
我不知應該怎麼寬慰她,雖然這件事並不像她的其他事那樣已經滿城風雨,可是幾乎所有的貴族都知道,是她挑動我的祖父加入這場戰爭,從而間接造成了法蘭西失去新大陸和印度的殖民地。
「大不列顛與普魯士同盟,法蘭西、奧地利、俄羅斯三國又結成了同盟。我原本打算是暫時放下殖民地的戰事,先是三國聯手打敗普魯士。只要普魯士被打敗,失去盟友的大不列顛必然請求停戰,到時候法蘭西就可以在談判桌上得到在戰爭中失去的利益。」她忽然激動起來,掙扎著喊著,「但是……但是沒有想到,先是普魯士的腓特烈國王如此厲害,然後又是俄羅斯退出了結盟。戰爭拖得太久,沒有辦法才最終停戰。」
「這並不是你的錯。」我終于找到了安慰的說辭,「是俄羅斯先背棄了盟約。你也是為了法蘭西。」
她喘了幾口氣,平靜了下來,又開口說道︰「終究是我將國家拖入了戰火深淵,無數的人因我而喪命。」
「不,夫人。這不是你的錯。」我勸慰道,「即使不是你,其他人也會勸祖父這樣做的。法蘭西是歐洲大國,而且和奧地利有盟約,最重要的是,當時大不列顛王國也介入了此事。相信我,那些反對你的人,事實上比你更想要參戰,而且,他們不像你那樣為了法蘭西的利益,只是為了見此機會報仇罷了。」
「真的是這樣嗎?」
「是的。」
在虛弱的夫人面前,我必須盡量讓她的心好受一些,但我並不是無端地說著恭維之話,我說的都是經過思考後的實話。
我為我說的話說明道︰「從先王時代開始,法蘭西就和不列顛一直戰斗著。西班牙王位戰爭、奧地利王位戰爭,兩國一直處在對立面。無論是平民還是貴族,都期望著能夠徹底打敗不列顛,所以你不需要自責,你只是恰好坐在了決策的位置。」
可是,我說完之後,夫人卻對我微笑著搖搖頭。
「你說錯了,並不是這樣清算責任的。」夫人有氣無力地說道,「決策者無論是出于什麼目的,在何種情況下,只要他做出了決策,就必須為此負責。你說得可能有道理,換了其他人也會像我這樣決定,但是,這並不是我沒有責任的理由。我的責任,我必須承擔。」
「不!就算有責任,但也不能算在你的頭上。應該……」事實上應該負責的是我的祖父。
她打斷我的話,搶前一步說道︰「不能由他來承擔。他是國王,國王不能有錯。」她黯然眨了眨眼,流著淚說,「他如果錯了,就沒有退路了。」
我感覺到夫人果然是真心愛著我的祖父,而不像其他人女人那樣,只是貪慕虛榮。
「我明白了。」我極不情願卻又很無奈地點了點頭。
「你不要這樣,事實上我並不是一無是處。」她對我笑著,但她的笑容卻很痛苦。她可能是為了鼓勵我才如此勉強自己。
「你知道伏爾泰嗎?」她問。
我點了點頭。這個人我當然知道,著名的啟蒙思想家,是一個在人品和學問上都值得稱道的人。
「他現在住在法蘭西和瑞士的邊境上的一個名叫費爾奈的小村子,他有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他打算將那里建造成一個新興的工業城市。」
「這恐怕很困難。」我懷疑道,「平地而起一座城市,這是很困難的。人口,特別是高素質的工人,這是關鍵。」
「沒錯,但是那是伏爾泰的事。」她面露喜色說道,「伏爾泰收留受到迫害的新教徒,他們都是出色的工匠和手工業者。那邊已經建成了一座紡織廠,而且還會建造更多。」
「你在支持他?」我意識到,這座名叫費爾奈的小村子能夠使她如此高興,這件事一定與她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