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七章鏡廳
1778年1月4日,路易陪同著伏爾泰來到了久違的凡爾賽宮。
伏爾泰在數日前提出了游覽凡爾賽的申請,並特別請求路易同行。作為一位有著極高聲望的思想家,也是被法蘭西人視為思想導師的人物,他的申請和請求完全有理由被同意。他已經是八十四歲高齡的老人,這幾年雖然還能保持一貫的生活習慣,可身體卻也敵不過時間,逐步衰老是不可否認的現實。
伏爾泰拄著拐杖,踉踉蹌蹌地進入凡爾賽。
凡爾賽宮雖已經處在半閑置狀態,可日常仍然有必要的宮廷維護人員在做著保養護理,而且王室衛隊也有一支部隊在附近的軍營駐扎,負責凡爾賽及其周圍的治安。因而,整座宮殿除了沒什麼生氣外,並沒有陳舊、廢棄之感。
伏爾泰走得極為慢,步伐也不如以往穩健,但他落步之時卻並未有猶豫,仿佛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目標,正在往這個目的地堅定地行去。
這令跟在其後的路易既佩服,又疑惑。他佩服這這位行將就木的老人,在生命最後關頭仍然有著明確的目的地,並為了這個目的地而堅持不懈地走下去;他疑惑的是,伏爾泰究竟要向哪里走去。
路易從小在凡爾賽長大,因而對凡爾賽的某些道路極為熟悉。沒過多久,他就知道了伏爾泰的目標——鏡廳。然而,這就令他更為疑惑了,伏爾泰為何會舍去凡爾賽最著名的景觀——花園,而直撲一座殿廳。
吱的一聲,鏡廳的大門被侍從打開。大門打開時出了本不應該出現的異樣的聲音,這說明了這座鏡廳已被塵封多時。而在大門打開後,迎面襲來的灰塵、悶氣,更是應征了這一點。
「咳咳咳……」伏爾泰直咳嗽著,路易等其他人也下意識地伸出手捂住了口鼻。但是,伏爾泰並未多做停留,他拄著拐杖,迎著灰塵走了進去。
鏡廳縱使灰塵滿地,卻仍然明亮。牆上的鏡子仍然能有效地反射著對面窗外射來的光線,令整個大廳都光明透徹。
伏爾泰剛走入鏡廳,便仰起頭,一邊望著穹頂的壁畫,一邊往內走去。
鏡廳的穹頂有三十幅巨型壁畫,每一幅記載的都是這座宮殿的建造者路易十四的光輝偉業。路易隨著伏爾泰走進鏡廳,也學著他抬起頭觀看那些壁畫。多年來,路易還是第一次如此仔細地觀賞這些壁畫。
伏爾泰停步在鏡廳中央,仰頭凝視著眾壁畫中最主要的一幅——國王親政。這幅壁畫描繪的是「相馬薩林主教于1661年死後,登基18年的路易十四親掌政權」的情景。壁畫中的路易十四盡顯王者氣概,令人望去莫名地就心生敬畏。
伏爾泰望著這幅畫,喃喃說道︰「陛下,路易十四陛下的一切榮耀,盡來自于這里。」
「是的。」路易點了點頭,說,「他在這一刻掌握國家大權,並以此將貴族踩在腳下,所以才有了越歷代法蘭西國王的燦爛。」
路易十四以前的法蘭西國王,並非是真正意義上的國王,只是法蘭西這片土地上若干封建貴族表面上的共主,以至這位領在很長的時間中無法駕馭手下的那些表面上的封臣,其結果便是數百年前,堂堂的法蘭西國王被掌握著諾曼底、阿基坦、安茹等地的表面上的國王封臣兼英格蘭國王所擊敗,不但丟失了都巴黎和加冕地蘭斯,以至只能在盧瓦爾河南岸的一偶之地偏安。
伏爾泰語重心長地接著路易的話說道︰「路易十四陛下雖然享有了國王所能擁有的一切榮耀,但是,他也因而令國家陷入危機。直到不久前,這個國家仍然處于崩潰邊緣。」
路易十四不僅改變了君弱臣強的局面,更是將國王的權威無限拔高。他因而擁有了比歷史上任何一位國王都要強大的權力,這份權力絕對而不受限制。然而,也正是因為如此,他隨心所欲地揮霍著國家財產,將法蘭西引入一場又一場戰爭,最終導致了國家在他晚年趨于衰敗。不過,他最大的問題並非是那一場又一場的戰爭,而是那導致國家一次有一次進入戰爭狀態的絕對君主權力。他是一位偉大的君主,可他無法保證子孫們也如他一般偉大。他的繼任者路易十五,享受著他所創造的絕對君主體制所帶來的絕對權力,卻無法善用這份權力,最終導致了國家進一步衰敗,連海外的殖民地也喪失殆盡。
伏爾泰低下頭,轉過身來凝視著路易,語重心長地問道︰「陛下,您認為自己是第二位太陽王嗎?」
路易搖了搖頭。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只是他,不是其他任何人。也因而,他能夠無視旁人眼光,以「叛逆」的行為改造著這個國家。然而,他並沒有想過,一個世紀以前的路易十四,也是以一種「叛逆」的行為創造了這種只利于君王卻不利于國民的絕對統治制度。
「陛下,您也許沒有覺,但也應該听說了。巴黎及歐洲,都將您譽為‘太陽王二世’。」伏爾泰慢慢說道,「您也許沒有察覺,您即位前後的政令、改革,都與路易十四陛下如出一轍。」
「‘太陽王二世’的事情我知道,但我和他如出一轍,這我倒是沒有想到。」路易搖了搖頭,心中既好奇又不快。他好奇自己的行為如何會和路易十四一樣,他不快是因為自己竟然被與另一個人相提並論。
伏爾泰悄然一笑,說道︰「陛下,路易十四陛下在親政後,廢除了相制度,將大權集中在手中。您即位之後,雖然恢復了相制度,可卻僅僅是利用‘相’來作為擋箭牌,大權仍然在您的手上。」
「是的在改革中,一定會出現不少反對者,為了將他們對我的攻擊降到最低,我需要一位大臣來為我擋駕,這是必須的。」路易毫不遲疑地承認了。
其實,伏爾泰本人也做過相,「相」的功效他最清楚,路易也知道沒有必要多做狡辯。況且,路易並不認為如此行為有什麼錯誤,以當時的狀況,這種辦法最好。
伏爾泰繼續說道︰「路易十四陛下曾經布楓丹白露敕令,使得國內的新教徒被驅逐,新教教堂被拆毀,新教徒的財產被沒收,並天主教成為了真正的國教。而您,曾經推動宗教寬令實施,使得法蘭西成為了一個宗教信仰自由的國家,並在改革過程中,沒收了教會財產,打擊了教會勢力。」
路易自信地注釋道︰「楓丹白露敕令使得大量手工業者逃離,而且宗教已經落後于時代,天主教會也不過是壓迫農民的劊子手。為了公平,也為了國家利益,我這麼做非常正確。」剛一說完,他突地一怔,心疑道,「沒錯,他說的沒錯。我對付教會的舉措,正和路易十四如出一轍,重要的是,竟然連結果都一樣。」
路易十四之所以采取政策,並非是因為他本身的宗教信仰,而是為了保證在法蘭西只存在「一個上帝」,繼而確保「一個國王」,最後達成「一個國家」的狀態。
自教會改革以來,教派紛爭已不止一次地制造出國家內戰的例子,法蘭西亦受害頗深。而教派紛爭所形成的最大破壞,便是活生生地將本就連結得不緊密的崇高羅馬帝國給拆得更為破碎,並使這個原本政權不統一,信仰、民族卻統一的國家,注入了出政權矛盾外的另一矛盾——宗教矛盾。
路易十四的舉措,有效地防止了法蘭西如崇高羅馬帝國那樣趨于分裂,同時,也阻斷了內戰的可能,更為重要的是,他以統一宗教的方式鞏固了王權。不過,他那個時代如此做並無過錯,在一個世紀後,啟蒙思想蓬勃展的時代若繼續如此,那便不太明智。
路易推動宗教信仰自由之時,天主教會早已因腐化而被人唾棄,民眾也不再如百年前半熱衷于教派之爭。因而,他通過推動信仰自由,以獲得開明君主的名聲,並借此加強個人威望,進而鞏固了權力。
伏爾泰長嘆一聲,語重心長地說︰「陛下,您所做的一切與路易十四陛下沒有太大差別,所以,您也有可能重走路易十四陛下的老路,法蘭西也會經歷一個循環。也許在一百年後,您的後代就將接手一個與十年前的法蘭西差不多的國家。」
路易內心一怔。
伏爾泰不斷敬慕著不列顛的立憲君主制,並認為法蘭西能夠通過開明,慢慢過渡到立憲君主制。他原先不斷沒有就此事多說什麼,而今突然出言提示,便好像遺言一般。路易心中有所預料,覺的他是覺察到自己來日無多,故而要將未完成的理想一並說出。
路易雖然沒有與伏爾泰交換過這些事,但他深知伏爾泰的理想,並也認同這是最佳辦法,而且也想要如此做。如今,他並沒有因伏爾泰的思想而產生憤怒,相反,他的心中有些不舍,他舍不得一位值得尊敬的人離去,縱然這是生物規律也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