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的蔣家花園正是百花正艷的時候,奇花異草數之不盡,一個連著一個的開,竟似是永遠開不敗似的。
蔣三女乃女乃蔣秦氏正領著不到四歲的長子游園,卻看見新進門的六弟妹正倚著花園東側假山上的望春亭的檻桿發呆,蔣家共有八子,嫡出的卻只有四個,大爺蔣佑明、二爺蔣佑昌、六爺蔣佑方、八爺蔣佑常,蔣秦氏的夫婿蔣佑臨本是庶出,只勉強考到了進士,此時正在外放為官,若非是權傾天下的蔣家之子,也取不到蔣三女乃女乃蔣秦氏這位出身世宦人家的嫡出女。
蔣秦氏因此也常覺低嫡出的兩個嫂子一頭,常在蔣佑臨面前發些牢騷,惹得蔣佑臨不喜,蔣佑臨外放為官時本想帶著她,她卻嫌棄蔣佑臨要去的山西木縣不好,不肯跟著去而是留在家里「孝敬二老」,照看幼子。
今天見蔣佑方新娶的六女乃女乃新婚才過一個月竟然面有憂色的樣子,不由得心中暗喜,她是知道蔣佑方的,是個最急燥不過的性子,人也粗粗拉拉的,遇事經常是做了再想,卻因為有婆婆和太婆婆護著,連老爺都奈何他不得。
難不成,蔣佑方給新娶的這位嬌滴滴的六女乃女乃臉色看了?
帶著某種興奮,蔣秦氏將孩子交給女乃娘,自己帶著貼身的兩個丫頭上了涼亭。
還沒等走到涼亭呢,就听見閔四娘在那里自怨自哀,「都怪我,一時嘴快,如今得罪了人,這可怎生是好。」
得罪了人……難不成不是小夫妻鬧別扭?下面閔四娘的丫頭說的話,就更讓蔣秦氏興奮了。
「是他們做下那見不得人的事,姑娘你初來乍到的,不知底細將這事說了出去雖有些莽撞卻絕非有意為之,所謂不知者不怪,二女乃女乃定不會因此事恨上你。」
「你們沒看見二嫂今天的臉色嗎?還沒等我出門呢,就急著打人,這是打給誰看呢?」閔四娘說著已經帶了淚意了。
「哎喲,這是誰在掉金豆呢?」蔣秦氏故意後退了好幾步,大聲說道,她的貼身丫環叫珊瑚的先上了涼亭,伸手扶了蔣秦氏,蔣秦氏這才像是剛看見閔四娘一般,「喲,原來是六弟妹啊。」
閔四娘站了起來,微福了一福,「給三嫂請安。」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蔣秦氏說道,她今天穿了件鵝黃繡白荷花的夏衫,頭上戴了一只白玉蝴蝶步搖,是個頗有姿色的美人,「倒是你六弟妹,才剛剛是新婚,怎麼掉起了金豆子來了?是不是六弟欺負你了?告訴嫂子,嫂子替你出頭。」她拉了閔四娘的手,一同坐到了涼亭的椅子上。
「我……」閔四娘紅了臉,「我……我是風大迷了眼楮。」她拿帕子擦了擦淚。
「哪有風迷了眼卻兩只眼楮都掉淚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跟我說,我這人嘴緊得很,定不會像是那些鄉野婦人般的傳揚出去。」
「我……」閔四娘的臉越來越紅了。
「唉呀,三女乃女乃,您就別問了,這話我們姑娘說不出口。」金玲說道。
見不得人的事?說不出口?跟二房有關……蔣秦氏微微一琢磨,也琢磨出個大概來了,見不光是閔四娘臉越來越紅,幾個丫頭也是滿臉羞燥,索性也就不問了,暗中卻打定了主意定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好,既然你們這麼為難,我也就不問了。」蔣秦氏說道,「六弟妹你年輕,又是初來乍到的,听說原是在鄉下老家孝敬祖父母的?」
「正是。」這原身閔四娘的祖父母,她十二歲時就全沒了,對外卻只說是她要留在老家守孝。
「這就難怪了,你在鄉下清靜日子過慣了,雖也是大宅門里出來的,卻不知道這大宅門里紛紛擾擾,無風也要起三尺浪,總之日後遇事先留個心眼,再不然問過我再去行事,免得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三嫂,您先告訴我,這府里不該得罪的都有誰?」
「這第一、當然是婆婆了,婆婆本是長輩孝敬是理所應當;第二嘛——就是二嫂……她這人性子刻薄,不學無術,又是個愛掉小臉子的,得罪了她怕是要當面讓你下不來台……」蔣秦氏滿意的看見閔四娘的臉刷一下子就白了,喘了口氣才說下半句,「不過你是六女乃女乃倒也無妨,老六是個護短的,二嫂子怕是不敢對你如何。」這里面還有一個嫡庶之分在,這點蔣秦氏是不會明說的。
「我懂了,多謝三嫂提點。」閔四娘感激的握了蔣秦氏的手。
「好了,不知不覺跟你嘮了這麼久,我是領我家老大出來的,大排行里是男孩中的老三……也不知道女乃娘把他帶哪兒去了,我去看看。」蔣秦氏說著就站起了身,閔四娘一直送她到亭子口,看見她從假山的石頭路上一直下到底,這才回來。
她轉過身去時,眼里冷意凜然,老三……蔣秦氏的兒子竟成了老三,她的兒呢?死了連序齒都沒序上嗎?
蔣秦氏,你在「我」死前變臉也可算是人之常情,你我本無過命的交情,可是你硬奪了我替我兒挑的嬤嬤在先,幾次當眾責罵我兒在後,若不略施懲戒我怎能痛快。
更不用說你是秦家之女,秦家為虎做悵是蔣至先的左膀右臂,唯蔣至先馬首是瞻,當初欲將你嫁蔣佑昌而不成,竟然連庶出的蔣佑臨也視為乘龍快婿,全無世宦之家的半點骨氣,蔣秦氏啊蔣秦氏,你的好日子過到今天,也算是到頭了,你放心,再難再苦不出三年……你也就熬出頭了。
蔣秦氏下了假山,連問都沒問兒子的事,坐著軟轎就直奔蔣佑昌夫婦的院子。
遠遠的就看見院門半掩,心里更加的高興了,這深宅大院的,平素里卯時即開門,不到掌燈不關門落栓,這大白天里掩著門,定是有事。
她下了轎子,叫小丫頭前去叩門。
那門本是半掩,這一叩門半扇門都大開了,她見這院子里也沒有什麼人,就帶著人徑自進去了。
穿過月亮門就看見一堆人在院牆邊圍著,不听的竊竊私語,見她來了都作鳥獸散,再往里面走就是蔣朱氏住的院子了,蔣秦氏直接就往里進,「喲,這大白天的關什麼門啊……」
她一進院,就拿帕子掩了嘴,掩飾自己嘴角的偷笑,做吃驚狀,只見蔣朱氏氣鼓鼓的坐在院子外面,她平素最愛帶著炫耀的老實姨娘雪梅被褪了褲子,光著綁在院子中央的條凳上,嘴被堵得嚴嚴的,幾個大力的婆子手里拿著板子正在狠狠的打。
「接著打!打死這個騷蹄子!」蔣朱氏坐著都嫌不解氣,站起來指點著說道。
「二嫂,您這是在干嘛啊?」蔣秦氏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腳下似是踩了什麼,她低頭一看是一塊繡著梅花的帕子,不遠的地方是繡著虎紋的……這是二嫂在吃醋了,二哥也是,偷吃不擦干淨嘴,當初原來的二嫂在的時候他可是半點都沒露出來,換了新二嫂,竟然被知道了。
蔣朱氏看見是她來了,知道是她听到了風聲來看熱鬧了,心中火氣更盛,她也知道自己失態,喘了幾口氣之後坐到了椅子上,「這賤婦看著老實,卻沒想是個手腳不干淨的,偷了我的嫁妝首飾,我預備著打她一頓,提著腳賣了。」
「二嫂,您先消消氣,您平素不是說雪梅最是乖巧嗎?她也不是那種手腳不干淨的人,這里面是不是……」蔣秦氏才不是替已經被打得半死的雪梅說情呢,她是誠心想看熱鬧。
「人贓俱獲,能有什麼誤會?」
「話是這麼說……」蔣秦氏眼尖的看到雪梅不光是被狠打一頓板子,臉上嘴上被簪子一類的利器扎過,大半張臉都腫得不像樣子了,知道這是蔣朱氏真的氣狠了,「可她畢竟是二哥的人,二嫂還是要問一問二哥才好。」
「他還敢寵妾滅妻不成?」蔣朱氏色厲內茬的說道,蔣秦氏這麼一提,她想起蔣佑昌平時的好處和說變臉就變臉的手段,也有一些後悔,看到地上那兩塊帕子,心里又覺得自己理直氣壯,「這事就算是拼著被他休了,我也不能忍。」
「二嫂……」蔣秦氏拍了拍蔣朱氏的手臂,「你這是說氣話,什麼寵妾滅妻啊,什麼被休啊,這話也是亂說的?」她又看了眼周圍的丫環僕婦,「你們也是的,你們女乃女乃氣糊涂了,你們也糊涂了?這大熱的天,讓你們女乃女乃在外面坐這麼久,中了暑氣可如何是好?還不快扶你們女乃女乃進屋,找個郎中開些化氣解郁的藥來,有解暑的藥沒?多拿些來。」
秦氏這麼一說,原本有些六神無主的丫頭僕婦也都有了主意,來扶朱氏的扶朱氏,去拿藥的去拿藥,只余下院子里的雪梅,身上受著傷,還在大太陽底下曬著,人早迷糊了。
兩個做婦人打扮,一個著藕合色一個著柳黃色的女子,就在廊下空屋子里藏著,待人走的差不多了才走了出來,著藕合色的那個瞅著雪梅只是冷笑,「自己享受夠了,又討二女乃女乃喜歡,又要討爺們的喜歡,如今出了事,倒要我們跟著一起夾起尾巴做人。」
「仲秋……都是一個屋檐下住著的,兔死狐悲……」那個著柳黃衫子的說道。
「婉娘,你就是心軟,你忘了她是怎麼欺負你的?哼,新二女乃女乃可不似原來的二女乃女乃好性,被她唬得團團轉,如今她這是報應,她私里做得骯髒事她好意思做,我都不好意思提……」
「那我們就真的不救她?」
「不救,救了她反倒要被她嫌棄壞她好事,等二爺回來見他的心肝寶貝被這樣對待,自有一場好戲看。」仲秋拉了婉娘一把,「咱們走,去伺侯伺侯二女乃女乃,免得被她說咱們不懂規矩,不過你可別傻傻的往顯眼的地方湊,免得吃瓜落。」
「嗯。」婉娘點了點頭。
兩個人低著頭進了正屋,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站著,這個時候秦氏還在勸著朱氏。
「二嫂子,這爺們都跟饞嘴貓似的,哪有不偷腥的?你這樣明火恃仗的,豈不是掃他的面子?二哥心里還是有你的,那姨娘不過是個玩意兒,怎麼玩、在哪兒玩不都是爺們自個兒說了算?你打死了雪梅,明個兒就有雨梅出來,為這點事傷了夫妻情誼,多不值?你千不看萬不看,也要看在……」秦氏指了指朱氏屋里的送子觀音,朱氏進門時日也不算是短了,卻只站住了一個閨女,再無消息,「這夫妻還是要恩愛,才能和和美美,有利子嗣……」
朱氏听著也在理,「我平日就覺得妯娌里你最好,如今看來真為我想的只有你……」
秦氏拉著朱氏的手也是嘆氣,「你我是一個宅門里住著的,我的苦你也知道,我家三爺帶著姨娘、通房上了任,在外面不定怎麼胡為呢,我只是裝聾作啞,眼不見心不煩就是了,守著兩個孩子,就當……」秦氏說著也抹起了淚。
妯娌兩個執手相看淚眼,一時之間互引為知己。
蔣佑昌如今在刑部做事,官居五品給事中,卻是連尚書見了他也是一口一個世佷,刑部衙門水那麼深的地方他也是通行無阻,不光是借了蔣至先的光,他本身也是心機深沉,心狠手黑的,刑部流傳著一句話——寧見老虎凳莫見蔣二狠。
這一日他剛從衙門里回家,就見從門房到小廝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心知怕是自己的後院起了火,快走了兩步往回趕,就看見寵妾雪梅被綁在條凳上,渾身是血的曬在大太陽底下,院子里還扔著兩塊帕子,他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你們都是死人啊!還不快扶你們姨娘進去?再找大夫來看看……」他心疼的打量著雪梅身上那些他極愛的好肉,如今竟成了血肉模糊的樣子,真的是越瞧越心疼,連忙叫了藏在一旁不敢動的雪梅的丫頭。
那丫頭見二爺發了話,連忙扶了雪梅回去,蔣佑昌站在邊上看了半天,雪梅似是知道他回來了,迷迷糊糊的醒過來,抬頭看了他一眼,又暈了,蔣佑昌一跺腳,推門就進了正屋,他一看這屋子里站滿了人,不光是有自己院子里的,還有三弟院子里的人,心里就更氣了,不待丫頭通報,撩了紫琉璃串珠簾就進了內室。
「你是發 癥了還是喝醋喝多了?雪梅怎麼了?你把她打成這樣?!」
朱氏原本有些佔理,見蔣佑昌似是真動了火氣,心里難免忐忑,「我……」
「二嫂子是不見了幾套陪嫁的首飾,她這屋子里都翻遍了也沒有,雪梅平素里經常出入的,一時……」秦氏忙扯了個假笑說道。
「呸!」蔣佑昌啐了她一口,「哪有弟妹管大伯子房里的事的?三弟妹你還是請回!」
秦氏鬧了個大紅臉,只得帶了丫頭僕婦訕訕的走了。
朱氏見她走了,倒裝出了五分的氣勢,「是你做了見不得人的事,那罪證還被六弟妹的丫頭給撿著了,六弟妹拿著那帕子叫我認繡工,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見你跟六弟妹好,還以為你長進了,沒想到還是個棒槌!三弟妹是何等樣人?這事讓她知道了,滿京城的人到不了明天晌午就都知道了!你還嫌臉丟得不夠嗎?」蔣佑昌說道。
「我丟臉!明明是你丟臉!有房有院有宅子的,你非要……」
「滾一邊去,爺喜歡干那事,不找你干就行了,你管我找誰干?」
朱氏也是自小嬌養的一身的大小姐脾氣,原本的懼意也慢慢聚成了火氣,當下站了起來,揚手就要打蔣佑昌耳光,「那還要體面不要?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體面?」蔣佑昌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甩到了一邊,「爺給你體面才是體面!別以為你是公主的外孫女就有什麼了不起,爺娶個公主回來也娶得!」
「你!你!你欺人太甚!」朱氏指了他,用力想要掙開他的手,卻被他握得更緊了。
「吃醋了?」蔣佑昌把嘴湊到她的耳邊,「吃醋了改天爺也帶你去跟她幽會的地方,看看能不能搞出個兒子來!」
朱氏現在真的是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了,使出吃女乃的力氣掙月兌了他的手,轉身就往外跑,幾個丫頭跟著追了出去。
蔣佑昌望著她的背影,臉上盡是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