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日短,天亮得比平日要晚,閔四娘天不亮就得往正院趕,就怕誤了事,待進了屋看見林慈恩跪在地上,立刻捂著嘴倒退了兩步,心說這事發了?怎麼發得這麼快?
只見蔣呂氏面沉似水,手里攥著帖子抖個不停,比閔四娘來得早的薛靜安和秦玉珠站在蔣呂氏身後,一句話都不敢說,閔四娘福了一福,「給太太請安。」
「嗯。」蔣呂氏看都沒看她一眼,揮了揮手,閔四娘趕緊的站到了薛靜安的後頭。
朱麼娘與張月娘前後腳的到了,一見這陣勢也都不說話了,心里都嘀咕︰「這大房又出什麼事了……」
蔣呂氏捂著胸口又喘了半天的氣,閔四娘趕緊給她順氣,薛靜安捧了參茶,蔣呂氏喝了一口,「現在你弟妹們都來了,你有什麼話你。」原來蔣呂氏也不知道林慈恩跪著干什麼。
「太太……求太太賜我一紙休書。」
蔣呂氏差點兒沒把手里的茶杯給扔出去,又不得不強壓火氣,「你難道為了老大挨打的事?這事來龍去脈我都知道了,我原也該對你說,這次的事老大不對,你心里有怨……」
「不為此事。」林慈恩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我原想著出了這樣的事,我三尺白綾了斷了,可我怕我死的不明不白的,反倒讓蔣家背了污名,再說我惹下如此潑天的大禍若自我了斷了,那些罪又讓哪個去贖?」
「老大媳婦,你到底在說什麼?」
「婆婆……」林慈恩磕了個頭,「媳婦糊涂啊!只因那寶月庵的了然師太時常對媳婦哭訴,說有人欺她庵堂里全女流,常有潑皮無賴上門欺負,庵里的田地佃給旁人去種,那些佃農竟不肯交租子,弄她們庵里雖守著庵產,還得四處化緣,她求媳婦寫封信給當地的知縣,讓他多多照應,媳婦耳根子軟,听信了她的花言巧語,就寫了……誰知道……」
「你好糊涂啊!身為內宅女子,寫信給外官包攬辭訟何等的罪名?我都擔戴不起的事,你也敢……」蔣呂氏一張嘴就把這事定性為內宅女子承擔不起的包攬辭訟。
「媳婦只求情罷了,並無它意啊!誰知道那妖尼竟然借了蔣家的勢,欺凌百姓橫行鄉里,可憐媳婦一個深閨婦人哪里知道那妖尼做惡,若非……」林慈恩看了眼閔四娘,「若非六弟去收租子半路遇見,回來時下人們議論紛紛,媳婦還不知道惹下如此大禍……」
閔四娘暗暗贊了一聲,好一個高明的林慈恩!竟然將此事鬧開,反將了蔣呂氏一軍!
如今蔣呂氏能怎麼說?並無人和了然打官司,說林慈恩包攬辭訟顯然只能做為氣話說一說,說她不賢?她不過被騙寫了封信給縣令,讓縣令照應一二,並未說要縣令如何如何,魚肉百姓之事她概不知情,此事她撐死了佔一個輕信,蔣家為了蔣家的家聲,也要將這件事一床大被掩了!
不過想想林慈恩也被逼的,她的娘家哥哥遠在任上,遠水救不了近火,父母早已經亡故,留在京城的弟妹已經各自嫁娶還需她這個蔣大女乃女乃的照應,閔四娘想到的蔣呂氏會利用此事的事,她也想到了,顯然大房已經知道蔣呂氏定下美人計,陷害蔣佑明,蔣呂氏與大房之爭,從一邊蒙在鼓里,變成了兩邊暗斗。
蔣呂氏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的,她當然知道了寶月庵的事,正在謝天賜良機呢,沒想到好夢剛過去一夜,就讓林慈恩給毀了。
正在此時,蔣至先竟然一大清早的回來了,屋里屋外的人跪了一地,「給請安。」
蔣呂氏也趕緊站了起來,「……您怎麼回來了?」昨夜蔣至先在姨娘那里過的夜,飯也送到了姨娘那里,沒道理這個時候回來……難道……蔣呂氏咬了咬牙……知道自己這一次失算了,她心里不停地盤算著,誰給大房通風報了信?誰找來的蔣至先?她雖有千般算計,在蔣至先面前她也不敢算的。
「老大媳婦這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蔣至先看了眼林慈恩,就在正位上坐定了。
「……」林慈恩磕了個頭,「恕媳婦不能孝敬您了。」
「你這孩子,說話怎麼這麼沒頭沒尾的?都當了娘的人了,老大生性魯莽,你難怪也個魯莽的?」
林慈恩又一五一十的把自己被了然誆騙寫了信的事說了。
「你信上都寫了什麼?」
「媳婦寫——縣尊大人台鑒︰寶月庵佛門聖地,庵產皆幾代香客供奉佛祖之用,余听聞常有宵小欺凌,田租無著,致修行之人衣食無著,心中不忍,望貴縣照應一二。」
「不過出個條子罷了,你怎說寫信?」蔣至先這里就把此事從寫信,降到了出條子。
「媳婦見那尼姑哭得可憐,她平日往來各府宅門交游廣闊,人皆稱善,這才寫了這條子,卻沒想到……」
「你一個深宅婦人,哪里知道這些‘出家人’的厲害,給根雞毛就敢當令箭,只可恨那縣令,為了討好上官竟然包庇惡尼為禍鄉里,這事你不用管了……」蔣至先揮了揮手,「老二家的,老二出門了沒?」
「應還未出門。」
「來人,叫他過來。」
閔四娘知道,這一局林慈恩贏了,她在蔣家經營多年,能從蔣呂氏手里分權,自不易與之輩,先當眾此曝丑事,又利用他人將此事透給蔣至先,蔣至先不管起因如何都毒打自己長子在先,若此事再不為大房找回場子,大房一家在蔣府都無立足之地。
林慈恩此計雖險,竟一石三鳥,既解了寶月庵這個結,又反將了蔣呂氏一軍更讓蔣家的人明白,蔣至先站在大房這一邊的,他還重視大房的,肯為大房做主的。
蔣呂氏顯然也看得清楚,這個時候就算她氣得手直抖,也要強撐著笑臉,「果然還想得周全,不似我這婦人,听見了此事只覺得頭暈眼花一時也沒個主意,老二媳婦、老三媳婦,快把你們大嫂給扶起來,帶到里面洗一洗,都孩子的娘了,何必做這小兒女態。」
「太太此言差矣。」薛靜安笑道,「有太太在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啊,多大都孩子。」
蔣呂氏心里還在別扭著沒什麼反應,倒蔣至先捻須而笑,「說得好啊,這小孩子嘛,難免犯錯,怕就怕出了事瞞著掖著,等事情大得不行了再告訴長輩,到時候長輩也措手不及,老大媳婦雖有錯在先,好歹個機靈的,知道先來找婆婆哭。」
「還不欺負婆婆慈愛。」閔四娘笑道,這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蔣呂氏把苦水往肚子里咽也得笑。
要說寶月庵的事找蔣佑昌就對了,閔四娘听跟著跑去湊熱鬧的蔣佑方講,都快趕上火燒紅蓮寺了,蔣佑昌先帶著刑部的捕快圍了寶月庵,後又拉了那尼姑了然出來,找了手重的衙役先扇了十幾個耳光,扇得那尼姑滿口牙全碎了,又搜出地契、珠寶、銀票等,他們剛押解著妖尼和數位徒弟走,寶月庵就被「憤怒的百姓」義憤之下給燒了。
到了縣衙里,也不提縣令之過,只說蔣佑方路過此地,听說此地有不平之事,回去稟告了父兄,蔣佑昌做為刑部官員,責無旁貸自要押解人犯到縣衙嚴加審問,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不過一界女尼,就敢霸佔鄉鄰田土,欺壓良善實在有污佛門!」蔣佑昌此言一出,縣令嚇得抖出篩糠一般,他知道此時他若敢咬出曾經見過蔣家大女乃女乃的信這件事,自己的一家大小都沒了活路,只敢跪地磕頭如搗蒜,稱自己失察,竟不知自己治下有此等惡尼。
「此事原不該本官來管,說起來也越權行事,如今縣尊大人既有失察之過就請縣尊大人待罪立功。」蔣佑昌讓出了縣衙正位,早就有衙役搬來太師椅擺在堂下。
那縣令知道這事如果不嚴辦,自己過不了這一關,判了重打了然八十大板,流放三千里,查封廟產,再核對縣衙的田產底檔,交還被佔的農戶田產,對了然的徒弟亦嚴懲不貸。
那了然口不能言,見到蔣家的人來了也知道自己這次的禍闖大了,蔣家必然要將她滅口的,幾番掙扎著想要說話,都被凶猛的衙役再扇耳光,嚇得她抖成一團,再不敢多言。
一听自己被判重責八十大板,了然當場厥了過去,衙役們並無憐憫之意,將她拖下去重責,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有衙役進來稟告︰「那妖尼受刑不過,已然斷氣。」
「倒便宜她了。」縣令看了一眼蔣佑昌,「大人看此事下官處置的如何?」
「縣尊大人果然明鏡高懸啊……」
「哼,若不那縣官包庇,了然一介女尼哪有那樣的膽量,我二哥卻……」蔣佑方跟閔四娘講的時候,極為義憤。
「所謂官官相護就這個道理,他包庇了然,也為了給蔣家面子,他這麼給蔣家面子,蔣家如今也要給他面子……」閔四娘安慰蔣佑方,此子真的蔣家異類……
他們正說著呢,銀玲進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身穿羊糕子皮比甲的年輕丫頭,那丫頭見蔣佑方在屋里,就站在外屋沒進來。
「六女乃女乃,大女乃女乃那邊的引春姐姐來了,說大女乃女乃派她過來傳話說人伢子明天就到,今兒個下晌先挑家生子,大女乃女乃說讓問問,六女乃女乃這邊缺不缺人手。」
「人手倒缺的,只長幼有序,我最小的,自先可著嫂子們先挑。」
閔四娘先進賞了一大錢給引春,又叫銀玲送引春出去了。
銀玲送引春到了院門口,「姐姐,我求你件事成嗎?」
「。」引春笑眯眯地看著她。
「守著西邊小角門的江嬤嬤您認得?她孫女今年也要進府來,也不求別的,就求在主子們跟前呆過,日後嫁人也能嫁得體面些……」
「你應了?」
「我不耳根子軟嘛,我雖應了背地里跟六女乃女乃吹了風,也跟江家通了氣,讓那丫頭在旁人面前收著點,她可定好了六女乃女乃的人了,可那丫頭還小,萬一繃不住讓別人給挑去可怎麼辦……」
「成了,我曉得了,這事我一準辦成,只銀玲啊,這事你可有十分的把握?六女乃女乃這里要留不下,那丫頭可得去內廚房或者洗衣房了,江家的人豈不要恨死你?」
「引春姐你放心,我就豁出了這張臉來,在六女乃女乃面前又哭又鬧也要把這江家的丫頭弄進來。」
「你啊,你這脾氣也就你家六女乃女乃脾氣好,若踫上我家大女乃女乃,你這張嘴早給撒爛了。」
「大女乃女乃也慈眉善目的,自不會為難我一個小孩子。」銀鈴說自小孩,旁人看她也確實像小孩,說十二都有人信。
「你啊,多少長點心眼,也不小了。」引春拿食指戳了戳她的額頭。
銀鈴嘿嘿地笑著,這邊送走了引春,一轉身她就往西面角門跑過去了,江嬤嬤正在小屋的火坑上烤著火做針線,看見銀鈴來了,立刻就笑了,「銀玲姑娘來了。」
「江嬤嬤,我來告訴你好事兒的。」
「六女乃女乃那里有準信兒了?」
「有準信兒了,您回去給您孫女收拾收拾,您也府里的老人兒了,自知道收拾小丫頭的規矩,六女乃女乃說了,只要個干淨利索的規矩孩子,您孫女她一準要。」
「好,好。」江嬤嬤喜得眼楮都笑成一條線了,趕緊的把壓箱底的干果、瓜子等等拿出來給銀玲吃,「這事你要幫嬤嬤辦成了,嬤嬤天天請你吃好吃的。」
「嬤嬤您個厚道人,我哥哥嫂子家里窮,穿得不好人又不懂規矩,嬤嬤您從不嫌棄,這份情我心里記著呢。」
「唉,現在像你這樣的少了,一個個的未在主子跟前得臉的時候,嬤嬤、嬤嬤的叫著,得了臉了那鼻孔都揚到天上去了,那譜啊,擺得比主子還大。」
「那些都些不著四六的,就在主子跟前一時得了寵,到時候落魄了,怕掉毛的鳳凰不如雞。」
「可不。」江嬤嬤說道,「我啊,不求我孫女日後混出個姨娘的前程來,這府里通房、姨娘的下場我可見多了,命好的趁著年輕受寵得了一兒半女傍身,命不好的年齡大了姿色差了,連頓熱乎飯都吃不上,你說她們都圖個什麼?這府里的爺們啊,一個個看著像人,背地里啥事都干,六爺人厚道,六女乃女乃個心善的,我大孫女在六爺院子里我放心。」
銀玲听著連連點頭,江家也世僕人家了,雖不像裴家、牛家那麼勢大,卻也在主子們面前混出了幾分臉面,家底還有的,要不然也不會把自己家的孫女當姑娘養著,這樣的人家自不稀罕做什麼姨娘,只盼著在正院主子面前得了臉面,好能夠說個體面的親事。
「唉,你不知道我們江家,我們家老頭子,當年給做書僮出身,吃干的,他就喝稀的,上京趕考錯過宿頭,兩個人在破廟投宿,抱在一起听狼叫的交情,中了舉,發達了,也曾要重用我們家老頭子,可惜我們家老頭子摔斷了腿,落了殘疾,不能干活,知道他識字,就找了看管外書房的輕省活,唉,我說讓孫女進府他原不應,說怕孫女長大了出落得水靈了,被引誘得做了丑事,丟了一家人的臉面,听說去六爺院里這才應了……」
「嗯,江嬤嬤,我听明白了,這事啊您放心。」銀玲點頭,她也知道這些富貴人家的腌下流事,這丫頭里固然有不自重的,可也有想要正經清白做人老老實實嫁個好人的,可若被主子看上了,哪里由得了你,若主子要臉面的落了明路,丫頭們得了個名份還好的,最慘的身子被糟踐了,還要被主子反污勾引主子,全家都跟著沒臉,這人的一輩子也就毀了。
江嬤嬤人老成精,雖說偏居這一隅什麼事都看得清楚明白,自懂其中的關竅。
「江嬤嬤,你孫女下午就要進府了,你回去看看。」
「跟我一起搭伴守這角門的,晚上才能來呢……」
「這滿府的人都忙著過年的事呢,哪有放奴才出來見家人的?要不急著用人,誰能大年下的就往府里買人呢?要我說嬤嬤你就把這門鎖了,直接回去就成了,這宅門規矩大,您孫女進了府,雖說在一個府里住著,親祖孫也不能天天見著……」
江嬤嬤被她說動了,「可這門不能從外面鎖……」
「嬤嬤您放心,我在里頭替您鎖上。」銀玲拍著小胸脯保證。
這邊江嬤嬤的背影剛剛消失在轉角,另一邊一個身穿土赫色棉袍,外罩油綠比甲,懷里抱著個藍布包,頭發梳得油光只戴了一朵紅絨花的利索小媳婦,就閃了進來。
「給上人請安。」銀玲施了一禮。
「嗯。」滌塵本就個面目清秀的,如今扮起女裝來,除了藏在褲子里的手顯得略大一些之外,竟無一絲的異樣,臉上薄施脂粉,看著竟有幾分姿色,「帶我去見你們六女乃女乃。」
「蔣佑方在家。」
「他出去了。」滌塵說道。
閔四娘坐在暖閣里斜倚著窗戶看書,這蔣家大房竟似躲過了這一劫,這日後蔣家大房與蔣呂氏必有一番惡斗,她要如何施為呢……
「六女乃女乃,您前日說的會補雀金裘的織補娘子,奴婢給您找來了。」
閔四娘一愣,她確實有一個雀金裘,但並未壞……她看了眼站在銀玲身後俏生生的高佻小媳婦,心中又一驚……
「你不提這事啊,我倒忘了……金玲,把我的雀金裘拿來。」
金玲心里在犯嘀咕,雀金裘明明沒壞,怎麼就說壞了呢?不一會兒就把裝著雀金裘的包袱給捧過來了。
「六女乃女乃……」
閔四娘打開那包袱,翻動了兩下,指著一處地方,「這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磨出了一個洞來,我前日說要穿,見了這個洞心疼的不行……」金玲才想細看,就被銀玲擋住了視線,「王嫂子,這洞您能補嗎?」
「能,能補……」這三個人一起睜著眼說瞎話,好像那洞就在那里一般,金玲恍惚間也覺得那里似有個洞一般,也暗嘆可惜,這麼金貴的東西竟壞了。
「金玲啊,四女乃女乃說過她有一件極心愛的鳧靨裘不知道什麼時候燒了個洞,你去問問看,她要不要織補。」
「。」金玲領命而去,小小的暖閣里只剩下閔四娘和滌塵、銀玲。
「你來做什麼?」
「我來贊你啊。」滌塵說罷,就一轉身坐到炕下的椅子上,拿了桌上的點心張口就吃。
「贊我什麼?」
「你這一招借刀殺人的連環計用得好,用得妙。」
閔四娘也沒打算把這事瞞過滌塵,這廝太精了,「那又如何?你不又來說我心狠手辣了?」
「不,我來給你再添把柴的。」滌塵說著,從藍布包里掏出來一個物件,這個物件一出,閔四娘立時就笑了。
「你這麼急?」
「自要趁熱打鐵。」
「好。」閔四娘瞧著那物件笑得極甜,心里卻明白,滌塵確實另有所圖,他怕某些更想除掉蔣家的人派來的……這些人謀劃除掉蔣家,恐怕不一兩年的工夫了,原來她對滌塵半信半疑總覺得不踏實,如今心里倒安定了。
「明日你的那位‘好姐妹’就要進府了,她倒真的膽子大,敢往蔣家藏。」
「哼,蔣呂氏自認聰明,卻被一幫下人哄得團團轉,此刻她還以為‘她’葬身火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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