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佑明一大家子離了蔣府,大面上的禮數一樣不缺,踐行酒、踐行禮都送過了,蔣呂氏摟著蔣佑明一通的哭,「為娘年事已高,如今你出去赴外人奔前程,雖說忠孝不能兩全,可身為長子總與旁人不同,歷練幾年你就回來。」
蔣佑明臉微微有些發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倒是林慈恩是個精乖的,也跟著哭上了,「我早說過我舍不得太太,要留下來替大爺盡孝,可太太偏說這掌印的夫人能頂上大半個師爺用,非要讓我跟去……」
蔣呂氏一張手臂又摟著她哭開了,蔣純文和蔣純武本就不知真情,也跪在一邊抹眼淚,在場眾人也是滿面的戚色。
滿嬤嬤扶了林慈恩,這邊裴大貴家的也扶了蔣呂氏,「太太,大爺這是升官奔前程去了,太太還是要高高興興的才是,免得大爺到了任上也要惦記太太。」
蔣呂氏抹著眼淚點頭,露出了一絲笑容來,「瞧我,竟不如一個下人懂道理了,你們也都別哭了,時辰不早了,快些上路,一路多加小心,記得常走官道莫要趕路錯過宿頭。」
「媳婦謹記。」林慈恩跪下磕了頭。
蔣至先一直端坐在旁,嘴角不知道是帶笑還是含悲,「你們快走。」
「是。」
蔣佑明離了蔣家,這蔣家的日子還得繼續過,只是掌家的又到了蔣呂氏的手上,朱麼娘和薛靜安協理。
旁人倒也罷了,這里面就有一個不服氣的——
秦玉珠坐在自己屋里瞅著自己桌上的菜只生氣,本來按照長幼她是三兒媳婦,按照嫡庶薛靜安也是庶媳,怎麼就一夜之間爬到她頭上去了?
秦玉珠只覺得自己像是被當眾扇了無數的耳光似的,滿府的下人都似在看她的笑話,誰都覺得她不受婆婆待見——
她這里正窩著火呢,就見她的心月復丫頭金寶兒面帶喜色進來了。
「三女乃女乃,您讓奴婢打听的事奴婢打听清楚了。」
「說。」她不耐煩地瞪了金寶兒一眼。
「女乃女乃真的是神機妙算,那張姨娘果真是尋了個空子往家里捎信,讓家里的人來看她呢——」
秦玉珠斜瞥了她一眼,張姨娘是貧家之女,並非家生子,說起來也是良妾,蔣佑臨走之前最寵的就是她,她是隨著蔣佑臨上任的,回府之後最會裝窮的也是她,只是穿舊衣裳戴舊首飾,以張姨娘的嘴甜賣乖勁兒,說是沒私藏財物,說出來誰也不信,既是私藏了就不敢常留在身邊,定是要往娘家送——
正巧讓她抓一個大把柄——若是往常她自是會從長計議,只是此時她受了大「委屈」想著的只是找人出氣,太太看不順眼就看不順眼,反正她是要跟著三爺去任上的,秦家的閨女哪里就不如薛家的閨女了?她就是要出這口氣!
閔四娘低頭描畫著赤驥,雖是閨閣手法,不似畫畫倒似是描繡樣,卻像這馬畫得極為神駿,看得出有些功力,她畫得認真,竟連蔣佑方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她的身後看她畫畫都不知情,蔣佑方越看越想笑,最後忍不住笑出聲兒來了。
「呀,六爺,您怎麼不說話啊,嚇死我了。」閔四娘拍了拍胸脯。
「我是在笑六女乃女乃好有閑情逸志。」
「我是小兒媳婦,在婆婆跟前立完規矩,除了這閑情還有什麼。」閔四娘笑道。
「要不怎麼說咱們是神仙夫妻呢。」
「六爺今個兒怎麼回來的這麼早?」蔣佑方過了大年初六就去衙門里做事了。
「今個兒下晌沒什麼事,我就回來睡覺了。」
「六爺,要是上官來查,見你不在可怎麼是好?」
蔣佑方听她一說立刻就笑了,「你呀……」
「六爺,老爺本是要讓你做一番事業出來的,您就算是不給旁人看,也要給老爺看,更不用說如今府里事多,您還是——」
蔣佑方皺了皺眉,「你說的這些我都懂,我就是不耐煩見那些人溜須拍馬的樣子,我不過是一小小的筆帖士,倒有數位大員與我稱兄道弟的,還有幾位自許清流的,我沒做什麼呢他們就給我臉色看。」
閔四娘搖了搖頭,「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啊。」她想了想就笑了,「這倒讓我想起一事,我在鄉下的時候,有一背鍋又嘴歪,丑如鐘魁的人去集市,頭一天去的時候大人小孩都去看,第二天連隔壁鎮的人都去了,第三天有人為了看他踩掉鞋的,可是一年之後,後來他天天去,也就沒人看他了——」
蔣佑方先是側頭听著,听她講得越來越不像話,立刻臉上就帶上了裝出來的薄怒,「好啊,你竟然編排你家六爺我,看我怎麼收拾你……」他伸了手去呵閔四娘的癢,閔四娘縮著脖子躲,卻不想踫翻了畫上的墨,紅紅的墨汁一下子撒到了畫了一大半的赤驥馬上——
「呀……」閔四娘瞧著那馬,直叫可惜,蔣佑方看了也覺得閔四娘這馬畫得不易,趕緊的拿了宣紙來擦,那紅色的顏料染了赤驥馬的馬蹄,遠看竟像這馬渾身浴血,血跡漫延開來,將畫的下方污了一大片,赤驥馬——
閔四娘微微有些發愣,她沒想到會應得這麼快——今日蔣佑明一行不過走了七日罷了——她的心開始突突的跳了起來,她重生這麼久,只滅掉一個雪梅,這一下竟然砍掉蔣至先一臂嗎?
蔣佑方見她在愣神,以為是可惜了這畫,「四娘你不必介懷,這紅顏料,再加別的涂上,畫片祥雲也是成的。」
閔四娘搖了搖頭——「只不過是一副畫而已。」不過是一副畫而已,不影響大局,局已經布好,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她沒想到的是她這邊惦記著蔣佑明一家子,另一邊蔣家三房又鬧將開來。
張姨娘伴著蔣佑臨在任上,確實是攢了些體己,她又是個眼界窄的,眼見自己年齡漸長,因著嫁進來的早,在蔣家的時候喝了兩年的避子湯,隨著蔣佑臨到了任上雖停了藥肚子卻一直沒有動靜,找了大夫看才知道,那避子湯霸道竟傷了她的本源,這輩子再難有子,爭寵之心也就慢慢變成了斂財之心,一來二去的也很是斂了些身家。
她知道秦玉珠的為人,若是知道了她有這些身家,必然會想方設法的謀奪,只有聯絡家里人將財物慢慢的捎走才是上策,她打點了看角門的婆子,將她嫂子偷偷放了進來,姑嫂說了幾句閑話,她就把夾帶有東西的包袱給了嫂子,誰料天將傍晚,她剛送走了娘家嫂子沒一盞茶的工夫,就听見外面一陣的喊打喊殺的喧鬧。
秦玉珠的心月復陪房王安媳婦帶著一幫的丫頭婆子,直接踹開了她的門。
張姨娘一見那王安媳婦身後婆子們押著的嫂子,立時就萎頓在了地上,這下子完了,全完了——
「奴婢夜里巡院子,竟見有人抱著個包袱偷偷的躲了起來,奴婢就叫了人把她給拿了,從包袱里面搜出了這麼長的金條足有二十根——她卻說是姨娘給她的,她是姨娘的嫂子,奴婢卻是不信了,姨娘的月錢一個月不過五兩,哪里有這樣的身家?」王安媳婦不懷好意地盯著張姨娘。
「我——她確實是我嫂子,她帶著的是三爺給我的私房。」張姨娘看見嫂子求救的眼神,知道自己這次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
「哦?」王安媳婦挑挑眉,「既是如此,那也得請姨娘隨奴婢去三女乃女乃那里走一趟了。」
修姨娘所居的跨院,離張姨娘的居所不遠,不用刻意去听都能听見里面的動靜,大吵大鬧的說是捉了賊要去見三女乃女乃,傻子都听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絨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當時听著外面的動靜嚇得腳都軟了,「姨娘……」
「你把門戶都關嚴了,誰叫都不開門就是了。」修姨娘拿出了一串念珠,雙手合什,阿彌陀佛,她已經花錢消災了,只盼著秦玉珠不會斬盡殺絕,做人姨娘人為刀殂我為魚肉——
這邊三房鬧得歡,只剩下邵姨娘這半個主人的大房鬧騰得也不輕,邵姨娘模著疼痛的肚子,臉上直冒冷汗,不停地打發著丫頭往外傳信,「司馬姨娘與二女乃女乃都是怎麼說的?」
「司馬姨娘說二女乃女乃在太太那里盤帳還沒回來呢——」
「你沒說我要生了嗎?」
「奴婢說了。」
邵姨娘一閉眼楮,想到司馬靜哄她的那些話,想到她對司馬靜說的,蔣佑明曾經救過一個江湖的草莽,據說是漕幫的頭目——想到她說的偷偷听到婆子們說蔣佑明備了平民的衣裳,想到她說的銀票大豐號的銀票——
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一陣的翻騰,「你去喊人!你去滿院子的喊!喊我要生了!快去!咱們院子里剩幾個人你叫幾個人!快喊!」
那丫頭也沒了主意,扭頭就往外跑,這院子里剩下的婆子丫頭都是沒本事往外走的,早就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混吃等死,小丫頭喊了半天也沒幾個人有動靜,那丫頭沒法子了,只好去外面喊。
沒想到正巧踫上了送東西的銀玲,「銀玲姐姐!銀玲姐姐!快救人啊!」
銀玲一听她喊就是一愣,趕緊的往這邊跑,「你怎麼了?」
「我家姨娘快生了。」
「有沒有去報給太太和二女乃女乃?」
「太太那里我進不去,二女乃女乃不在院。」
銀玲略一閉眼,「你等著,我去報給我家六女乃女乃知道。」
那小丫頭站在院外直搓手的等著,過了快有一盞茶的工夫,才見幾個人打著燈籠往這邊走,卻是府里姨娘生產常用的產婆,他們這一群人往大房的院子里走,到了邵姨娘的屋里,邵姨娘卻已經暈了過去。
眾人心里都明鏡似的,大爺帶著大女乃女乃走了,獨留了邵姨娘在家里,雖說這家里姨娘產子也自有規矩,可這院子里沒有了掌事的女乃女乃,一個姨娘能有多大的本事,號令得動幾個人。
更不用說大爺一家走得蹊蹺,這府里誰是傻子?心里都有一桿秤,自是不願為了一個姨娘多操心還要得罪太太。
那個產婆一邊說著「造孽啊造孽。」一邊挽了袖子去模邵姨娘的肚子,卻見邵姨娘的身下流著一灘的血水,心里登時就是一驚——
司馬靜喝著烏雞粥,嘴角帶著笑,邵姨娘果真是傻得可笑,如今大爺一家已經走了,該被透出去的信兒已經全都透給了太太,她和她肚子里的那塊肉,死活又有誰管?只可惜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實實的是不會投胎。
蔣佑昌從後面模了模司馬靜的肚子,「我看你這肚子長得真快,人也越發的標致了,這次怕是個兒子無疑。」
「是個閨女你就不要了?」司馬靜嬌聲說道。
「先開花後結果,你必定不像旁人一般,只開花不結果。」
司馬靜輕點蔣佑昌的額頭,「你這人,實在是壞透了。」
「我若不壞,怎會有你的好日子。」
「唉,等會兒你去婉娘那里?」
「你肚子大了,我又不愛看朱氏那張臉,不去婉娘那里去哪里。」蔣佑昌以為她是吃醋,親了一下她的粉女敕女敕的小臉。
「你可饒了她,你去了幾回二女乃女乃就罵她幾回,可憐婉娘就是背地里哭,不敢跟你說。」
「那個酸汁娘子!早晚休了她!」蔣佑昌一听火就騰騰的直冒。
「人家是公主的外孫女,哪里那麼容易休棄。」司馬靜說道,她又指了自己貼身的丫頭臘梅,「不如你今個兒就在外屋睡,我讓臘梅服侍你,二女乃女乃若罵,讓她只罵我一個好了。」
蔣佑昌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臘梅,臘梅今日穿了雪青的里衣,桃紅的比甲,長得雖非十分的美艷,卻是個清秀的佳人兒,難得的是眼楮長得好看,細細彎彎的會暗地里勾人兒,他早就相中了,只是礙著司馬靜有孕沒有討要,卻沒想到司馬靜如此識趣。
「你可舍得?」他掐了一把司馬靜的腰。
「我的就是二爺的,有什麼可舍不得的。」
「好,果真是我的好靜丫頭。」蔣佑昌用力香了司馬靜一大口,摟著臘梅就往外屋去了。
司馬靜瞧著小鳥依人的臘梅,心里面冷笑,小讓你先得意些日子,若非是我有孕,怎麼會讓你佔這天大的便宜。
第二日一大早,閔四娘早早的過去給蔣呂氏請安,蔣呂氏正拉著薛靜安的手說著外面的事兒,「我前日啊,到福郡主家吃酒沒想卻遇上你大嫂了,你大嫂可是個有福氣的,又懷上了,還是整日想吃酸的,怕又是個兒子。」薛靜安的大嫂子也是宗室女,雖只得了個縣主的名份,卻也是在宮里極有臉面的,難得的是會生,進了門就連生了三個兒子。
「您啊,可別當著她的面說這話,她盼閨女盼得到處找送女觀音呢。」薛靜安笑道,見閔四娘來了,立刻招手讓她過來。
閔四娘福了一福身,「給太太請安。」
「你來了。」蔣呂氏對閔四娘這個兒媳婦,橫挑豎挑除了尚未有孕挑不出一絲的錯來,這個媳婦嘴也甜,遇事行事也有章法,可就是沒辦法像對薛靜安一樣,從里往外的喜歡,「听說你昨晚上做了一件大好事?」
閔四娘佯裝吃驚,「什麼好事?我怎麼不知?」
「你派去的產婆,救了你大哥院里的邵姨娘一命啊,可惜了孩子沒保住。」蔣呂氏這回聲音里連婉惜都懶得裝了。
「哦,是我院子里的丫頭,遇上了邵姨娘身邊的丫頭沒頭蒼蠅似的亂轉,回來跟我說了,我自作主張的派人請了養在外院的產婆。」銀玲來找她拿主意的時候,她想得明明白白,邵姨娘的丫頭見著了銀玲,這事兒瞞不住,她若是不管邵姨娘她這個單純善良的六女乃女乃,可就要讓人背後嚼舌頭了。
蔣呂氏點了點頭,「嗯,這事兒你做得好,本就是你二嫂思慮不周,邵姨娘雖說還有半個月才到正日子,可這女人生孩子哪有卡著點來的,早就應該派產婆候著才是。」她這麼輕輕一推,大房死了個庶子的責任,就落到了朱麼娘的身上。
「二嫂也是初次學著掌家,一時沒想周全。」
「哼,我看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整日跟你三嫂混在一起還能有什麼好?你听說了沒?你那三嫂,昨個兒半夜抽風搜起自己的院子了,搞得姨娘們又哭又鬧的,這姨娘們有些個私房往家里捎本是常事,做女乃女乃的睜一眼閉一眼就是了,秦氏也是大家子出身,眼皮子怎麼這麼淺。」蔣呂氏這話就是說得極重了。
「想得丟了東西。」
蔣呂氏笑了笑,「你啊,你倒是不得罪人。」
她們這邊剛說完,朱麼娘和秦玉珠就到了,蔣呂氏也沒給這兩個人好臉色,只是讓她們站到一邊伺候著,真的是說都懶得說,問都懶得問。
這邊剛用罷早飯,就見裴大貴家的哭著進了院子,連滾帶爬地到了蔣呂氏跟前,「太太!太太!出事了!大爺!大爺!」
蔣呂氏立時站了起來,「大爺怎麼了?」
「大爺一家子前天遇上了山匪,只跑出來一個長隨,騎了快馬回來報信兒,說是親眼看見大爺和兩位少爺全都被砍了頭,大女乃女乃為保貞潔踫石而死!」
「啊?」蔣呂氏一聲驚呼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