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夜色漸濃,打更人呼著哈欠,不緊不慢的敲著梆子,嘴里絮叨著「小心火燭」之類的老話。
一條條小巷里燈火昏暗,隱隱綽綽,安靜寧謐,偶爾傳出的兩聲狗吠驀地讓人心頭一跳。
白日里喧囂熱鬧的街道商鋪這會兒悄無聲息,一陣疾風卷起些許落葉轉著圈,平添兩分蕭瑟。
南城區里的豪門朱戶門口雖亮著燈盞,府內卻也是一片寂靜,唯孟家這一夜燈火通明,門人僕從無不心驚膽戰。
孟家老太爺,當朝太傅肝火大動,指著家法拿著藤條,生生把剛回府的三爺抽了個皮開肉綻,放下狠話,明日一早就要綁著三爺上金鑾殿負荊請罪去,孟老夫人領著一眾兒孫紛紛求情,老太爺不為所動,扔下藤條氣了個厥倒,駭得老夫人連夜把京里有點名氣的大夫通通綁去了孟府,折騰了一宿。
三爺被人抬回了院子里,三太太看著這陣仗,再多的埋怨不滿早化做了害怕心疼,撲上去一把抱住三爺,眼里的淚珠滾個不停,剩下的姨娘們不好跟著上前,卻也都圍在屋子里,伸長了脖子往里頭瞅。
「老太爺做什麼下這麼重的手,三爺您這樣……這是往妾身心里扎刀子啊……」沈氏到現在還壓根沒和她相公說過兩句話,對于出的大事兒一點概念都沒有,是以如今對著三爺是一片擔憂關心。
孟三爺背上火辣辣一片疼,見著發妻傷心落淚的樣子,心里有些愧疚,伸出手想安慰一下沈氏,不料牽扯到傷口,痛得他擰緊了眉頭,只得口頭上勸道,「我沒事兒,勞你擔心了,是我的不是。」
沈氏听了心里燙貼,眼淚也跟著賠的更勤快了,抽抽泣泣拿著帕子擦了又擦,坐在床邊就是不動,壯實的身軀直接把姨娘們的目光擋了個徹底。
身後的姨娘們心里一個個著急上火,簡直要把沈氏的祖宗都問候進去了,你丫不給咱看,好歹出來說兩句,交代一下頂頭上司身體狀況讓我們也好安心啊!
傅姨娘心思一動,往前走了一步,面容憂慮,語帶關切之色,「太太,三爺的傷勢,需不需要再多請個大夫好好診治一番,萬一傷了筋骨,那可不是小事……」
沈氏這一天過得極為混亂,丈夫沒丁點征兆突然就從千里之外跑到了家門口,自個兒回來就算了,誰知還帶著好幾個拖油瓶,沒等她想發難,結果三爺就被公爹抽了個半死,她又焦心又害怕,好不容易三爺須尾俱全的回來了,沒說上兩句,蹦出個姨娘!
這麼多時辰的忍耐這會兒破功了,沈氏匆匆掃了傅姨娘一眼,眉眼整齊秀麗,氣質柔和,絲毫沒有做人妾室骨子里刻上的謙卑,反倒透著股大家閨秀的端莊氣派,沈氏三味真火直往腦袋上竄,當即跳起來指著傅氏鼻子罵道,
「主子說話,你這小婦也敢插嘴,哪來的規矩!」
傅姨娘眼圈立時一紅,膝蓋軟著就跪下了,似是受了驚嚇,話語里帶著顫音,「妾身知錯,妾身只是太過擔憂三爺的傷勢,這才忘了尊卑,口無遮攔,請太太恕罪,妾身知錯了。」跪在地上的傅姨娘眼里飽含淚水,凝噎著往三爺的方向遙望一眼,隨即又立馬低下頭,柔弱的嬌軀顫個不停,好不可憐。
沈氏見傅姨娘還敢在自己眼皮底下和三爺眉來眼去,氣得簡直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當下舉起巴掌要往傅氏臉上扇過去。
「夠了,鬧什麼鬧,我剛回來就不安生,喊打喊殺的,這臉還要不要了?」三爺伏臥在炕上,看到沈氏滿臉猙獰的樣子,心里的一絲愧疚也沒了蹤影,再見傅姨娘哆嗦著匐在冰冷的青磚上,眼里滿滿都是對自己的擔心憂慮,不由地想起往昔兩人的濃情蜜意,心里的天枰立馬往傅姨娘那兒傾斜了。
沈氏氣得發笑,索性不管不顧,破口大罵,「臉面?三爺還知道臉面,你這一回來又是帶著一堆姨娘庶子,又是惹得公爹怒火中燒領了一頓鞭子,我們三房的臉面全都讓人踏在腳底下踩了個精光,這會兒子你倒想起臉面來了?」
三爺叫沈氏說的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要不是趴在炕上不好動彈,指不定就要沖下來好好理論一番。
傅姨娘見時機成熟,趕忙跪著拉住沈氏的衣擺,梨花帶雨的泣道,「都是妾身的不是,不該因對三爺一片情深,自私自利造成太太和三爺的困擾,妾身這就家去,妾身薄賤,萬不敢給太太老爺添麻煩。」說著便恭恭敬敬地朝著三爺磕了個頭,兩行清淚滑落臉龐,嘴角卻又帶著微笑,深深看了一眼三爺,不待回答傅氏就站起了身子,跌跌沖沖要往屋外跑去。
沈氏心里一陣冷笑,也不做阻攔,由著傅氏往外跑,她倒要看看這小賤人還真有這決心跑出孟家這個金窩銀窩。
三爺連聲叫喚下人勸阻傅姨娘,背脊上一陣戰栗的疼楚,端看一旁站著冷笑的沈氏,三爺的心涼了個透徹,嘴里說的話不由得刻薄起來,「你看不得小婦,我這小婦養的怕也是礙了你,那就請三女乃女乃移步別污了眼。」
沈氏傻了眼,見滿屋子的姨娘小妾等著看自己笑話,心里是又怒又委屈,後槽牙咬得咯 作響,話里透著十成十的酸勁兒︰「我這麼多年辛苦操勞,替你養兒育女,侍奉公婆,如今一個不知哪兒冒出來的三流賤貨說了兩句酸話,你竟然斥責我,孟弘佑你虧心不虧心?莫不是孟三爺還想把那個賤人扶正,干一回寵妾滅妻的勾當不成?!」前幾句酸不溜丟的倒也算了,後兩句一賭氣什麼混話都說出了口。
三爺越听越不對味,听到最後一口氣喘不上來,猛烈的咳嗽起來,這一動牽扯到了背上的傷口,疼得大老爺們哎哎的叫喚起來。
沈氏正彈唱俱佳呢,一時間被三爺咳得唬了一跳,也顧不得唱對台戲了,花著臉往外喚人傳大夫,三房里外里忙了個底朝天。
三房的動靜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孟府,大女乃女乃正守在小佛堂里念經,听著三房的事兒,眼楮也沒眨一下,如今宜琬的事情一錘定音,旁的她是一概都不想管。這些日子沈氏沒少找她麻煩,三爺這一遭回來,閔氏倒是忽覺輕松,這沈氏想來也沒這閑工夫再來和自己斗氣了。
相比大房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二房的態度明顯關注的多了。古代這個坑爹的日子,家里但凡有當官的,御史的眼楮就像探照燈一樣明亮,沒事兒都能給你掰出些事兒來,何況這回還真是出了大事。孟二爺下了朝一知此事,頓時心下一震,待老父處置完庶弟,立馬關上門和老太爺商量起對策了,這會兒還沒回院子呢。
二女乃女乃謝氏雖是後宅女子,但自小長在侯府,耳濡目染,該有的政治素養也是不差的,當晚就召集了園子里的僕婦丫鬟,下了禁口令,不該听的別听,不該說的別說,三房的院子這些天沒事兒少去,連宜珈都被下令少和宜璐勾肩搭背了。
就是謝氏不吩咐,宜珈也沒這心思計較她三叔房里的事兒。此時此刻,宜珈的整顆心都想著下午和書法大家虞憲文的接觸上。虞憲文這個史上未曾出現過的大家宜珈對他的了解僅限于山東孟家老宅門口的那副對聯,字跡鏗鏘,手法老道,「詩書為骨毅為魂」,「忠孝兩全聖人家」,光看這字都夠叫人心潮澎湃的。
原先她只當歐陽夫子不過是個普通老師,放現代最多是高等學府里的知名老教授,可今天人家突然告訴她,歐陽夫子其實深藏不露,低調管低調,實則是名聲斐然頗有建樹的中科院院士,結交的朋友是當代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宜珈頓時被雷劈的倒地不起,上輩子她對本系系主任就挺敬畏了,如今直接成了兩院院士嫡傳弟子不說,還和業界先驅喝了茶,宜珈終于覺得自己有了點穿越女主該有的待遇!
歐陽夫子年輕時還懷揣了顆報效祖國的熱血心腸,矜矜業業在前線奮斗了幾十年,直到把老婆孩子都斗趴下了才一把胡子一把淚的退居二線,改行當老師哺育下一代花朵。相比之下,虞大儒眼界廣多了,人壓根就沒去參加科舉,閑來無事畫畫山水,練練字,把他人用在苦背詩書上的時間全用在了揮筆寫字上,無怪乎書法出眾,不到四十就聲名遠揚成了一代書法鴻儒。雖然道不同,但歐陽夫子和虞憲文作為多年的老朋友,謀還是差不太多的。虞憲文收徒挑剔,非資質奇佳者一概不收,哪怕你是皇親國戚世子王爺他哼都不哼一聲。一把年紀膝下只有四個徒弟,年紀大的兩個早已揚名立萬,功成名就。剩下兩個,一個是元家嫡子二少爺元微之,另一個則是虞老先生女兒留下的獨苗苗,楊家姑娘蓉蓉。
歐陽夫子在這方面就比虞先生差多了,教書教的晚吃虧啊,人家徒子徒孫都出山了,他手下連個看得過去的徒弟預備役都沒找著。如今機緣巧合讓他發現了宜珈這根好苗苗,歐陽夫子屁顛屁顛的就帶去給老虞面前獻寶了。
虞憲文此刻正在習字,外人不得打擾,歐陽夫子坐在屋子里無聊得狠,心眼一動,拐著宜珈去了正堂左側的書房里,杭白跟在身後急得直冒汗。
虞憲文早年立下三大考驗,若能破了他三大試題,便能成為他的弟子,可惜這試題難度頗高,世人能真正破題的少之又少,除了之前兩位弟子憑著過硬功夫闖了過來,元家公子除了一筆好字外還畫得一手丹青,實力加運氣投了虞先生的緣,至于蓉蓉姑娘則完全屬于走後門類型。
歐陽夫子心里明白宜珈的本事還不到家,可他心里癢癢的,想讓小姑娘試一試,萬一成了看老友目瞪口呆的表情一定很爽快,就是沒成也不丟臉,這每年來闖關的人不知幾何,六歲多的毛丫頭失敗了一點兒都不丟人。
心里怎麼想就怎麼做的歐陽夫子把宜珈拐到了屋子里,往香爐上插了三株香,說道︰「小丫頭,乘著這空子,讓為師來考考你最近功課做得如何,半個時辰為限,拿出全力默寫一份你拿手的帖子。」指指面前的空桌,歐陽夫子令杭白研磨鋪紙,還不忘威脅恐嚇,「要是寫的不好,下回作業加倍抄寫。」
只是紅果果的體罰!宜珈心里暗暗罵道,面上卻不敢顯出,待杭白磨好墨,老老實實回憶了一番,又丈量規劃了一下紙張篇幅布局,思忖片刻,隨即下筆有神,默的是趙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