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驛道雖較一般道路更為開闊齊整些,可坑窪不平的泥地到底不如八車道水泥馬路舒坦,四蹄駿馬累斷了腿也比不上油門一踩速度快,範世子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累死了三匹馬終于趕在宜琬頭七這一天回了京城.
京城坊間這一日迎來了又一個八卦小高峰,草根群眾對于遙不可及的貴族狗血相愛相殺劇碼向來充滿了熱情與激情,紛紛嗑著瓜子喝著涼茶听自稱是「侯府、王府、大內管家的遠房親戚」嘮上兩句。這幾日風頭最盛的要數本朝新貴穆寧侯府和老牌世家孟子後人的愛恨情仇。從範老太君欽點鴛鴦到孟大姑娘含恨遠嫁,從小人當道刻薄繼子的範夫人到紅顏薄命魂斷侯府的孟二姑娘,八卦事業開展得如火如荼,生生不息。是以,範世子一人一騎輕裝入城,瞬時就引起了廣大群眾的高度關注。
再看孟家後宅,宜珈這一日倒是醒得頗早,或許說她這一夜壓根就沒睡著更為恰當,頂著兩枚碩大無比的黑眼圈,蔫噠噠的坐到梳妝台前任杭白收拾。
長久以來她一直秉持著穿越前輩代代相傳的良好心態——隨遇而安——過活,說白了就是在自己身無長物沒一點技能的情況下,有吃就吃有喝就喝,堅信作者是親媽,哪怕路途曲折中間有虐,最後也會拐個美男or酷男找個山明水秀的世外桃源幸福美滿下半輩子!本著這一樂觀精神,外加大神般強悍的謝氏壓陣,宜珈越發活得沒理想沒前途,除了勤修古代淑女必修課程外,她的小日子過得簡直就像保完研的大四下學期。不得不說,人安逸慣了智商就會下降,居安思危這句古話咱六姑娘潛意識里把它扔牆角了,直到二姑娘的死訊傳來,才讓宜珈一片混沌的腦子剎那間恢復到高考當天的狀態——亢奮的清晰!
這是一個人均壽命四十不到的年代,這是一個婦女生產死亡率高達20%的時空,這是一個哪怕孩子生出來夭折率還接近50%的坑爹地方。長期活在父母羽翼下,穿過來還有謝氏罩著的宜珈頭一回生出種無法言喻的恐懼感。宜琬的死就像是一記響亮的警鐘,將她脆弱的烏龜殼敲了個粉碎,柔軟的身子被人拖出來狠狠拉到烈日底下暴曬,悲涼的無力感盤踞了她的整顆心。她不是謝氏,她沒有雷霆萬鈞的手段,應付不了難伺候的婆母,管不住底下心思各異的姨娘僕從。她沒談過戀愛,自認不過清秀之姿,她沒本事哄得男人一顆心向著她,將外頭的鶯鶯燕燕拋個精光。上輩子她不過是千千萬萬大學生中的一個,普通到再不能普通,這輩子她也只是無數貴族小姐中的一個,未來由一道道鬼門關把守,深宅傾軋、難產早亡、疾病纏身、弄得不好抄家滅族也未可知,想要混吃等死竟也成了奢望。
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堂姐宜琬,出嫁短短三年便撒手人寰。宜珈還清晰的記得當年那個驕傲倔強的女孩兒,那樣的鮮活,那樣的朝氣,可日復一日的深宅生活剝去了她的活力,奪走了她的驕傲,只留下一個面帶哀色,憔悴不堪的婦人,不停為了夫君為了子嗣焦慮,如今竟連生命也失去了。還有她的親姐姐宜瓊,那個鵝蛋臉笑容溫暖的女孩兒,歷經變故遠嫁邊關,除了寥寥幾封書信證明她還健在,旁的竟一無所知,看不見听不到模不著,親姐妹之間這輩子能否再見都得听天由命。宜珈害怕了,她怕死、怕痛、怕骨肉分離、怕極了不可預知的未來,謝氏能護她幾日?孟家能保她幾時?即使再不願,她也終將離開這避風港,一人面對腥風血雨,一人挑起擔子活下去。
宜珈想了一整晚,直到雞鳴天亮都沒想出個所以然,反倒把自己折磨得面露憔悴,眼里血絲條條,杭白看宜珈精神萎靡,很是好心的安慰宜珈,「生死有命,姑娘別太傷心了。」
這真是個美好的誤會,宜珈也不解釋,耷拉著眼皮隨杭白她們折騰。
雖然死的是親堂姐,可出嫁了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宜琬生是範家人死是範家鬼,宜珈等孟家姑娘無需全身縞素為她帶孝,也就是配合著穿了素色衣衫盡盡心意。朱瑾打扮起人來那是一等一的好手,放現代絕對是一流設計師,三下五除二,素白坎肩配淺紫色銀花外衫,六姑娘看上去素淨端莊拿得出手。
內宅女眷由二重門上馬車,太太們和各自兒媳做一輛車,宜珈幾個姑娘拼一塊兒。宜珈上車時五姑娘宜璐和七姑娘宜珞早在車上坐著了,八姑娘因為年紀小,怕在喪禮上被不干淨的東西沖撞了,因而沒帶著一道去。宜珈挨著宜璐身邊坐下,對對面的宜珞點頭示意。前頭幾輛馬車人齊了已然動身,府里頭就剩下宜珈坐著的這一輛停滯不動,五姑娘宜璐皺皺眉,有些不耐煩的嘟囔,「丑人多作怪……」
宜珈嘴角一抽,當做沒听到。
忽然馬車簾子掀起,一股淡淡的清香迎面而來,宜珈眼前一花,隱隱只見一片白色,簾子復又放下。宜珈定楮一看,這白影竟是她四姐宜珂。
俗話說得好,要想俏一身孝。四姑娘宜珂穿一身雪白長裙,上身著一件月白緞面夾襖,領子與袖口處裝點著細白兔毛,一頭雲絲松松挽了個髻垂在左肩,用一根素色淺藍絲帶扎著。蛾眉螓首,皓齒朱唇,宜珂本就姿色頗佳,這麼一打扮更是顯得她雲鬢花顏,清秀可人。宜珂上了馬車,靜靜坐在七姑娘宜珞身邊,低著頭露出一截如雪脖頸。
坐在對面的宜璐和宜珈正大光明的盯著她看了又看,宜璐不服氣的哼了哼,撇過頭去不看她,宜珈心里一咯 ,不知為何涌起一股不安感,可除了她打扮的太素淨外也挑不出任何差錯。剛探索了一晚上未來道路如何走的宜珈暗暗打起精神,注意著宜珂的一舉一動。
馬車很快到了侯府,四個姑娘跟著丫鬟魚貫而入,靈堂里供奉著宜琬的牌位,閔氏抱著孩子站在右側,謝氏和沈氏在她身後幫著燒紙。範侯爺和範夫人站在另一側,範夫人捏著帕子淚流不止,範侯爺沉著臉面色凝重。
宜珂打頭,四人進了屋子給宜琬磕了頭,隨後退到閔氏一側,宜珈留神關注宜珂,只見宜珂紅了眼眶,柔柔弱弱跪到閔氏身旁,從一旁拿了紙錢放到火盆里。
「二姐姐,你一路走好。」宜珂淚如雨下,抿了抿唇忍住哭意,反叫人看得心聲憐意。
謝氏皺皺眉,正想說她,卻叫外頭一聲「世子到」止住了話頭。
穆寧侯世子範欽舟騎馬飛馳而來,到了侯府前一個翻身下馬,箭步直往屋內沖去。多日趕路,範欽舟下巴上布滿了青色胡渣,雙眼通紅,鬢角雪絲若隱若現,外衫上沾滿了灰塵泥漬。
範欽舟大步走進靈堂,只見長桌上供著一塊牌位,白幡紛飛,哭聲伶伶。範欽舟一步一步走到堂前,腳步沉重,神色哀戚,靈堂內的哭聲減息,眾人屏住呼吸看向世子,連跪在一旁的宜珂也止住了淚意,睜大了明眸抬頭望向世子。
範欽舟終于走到長桌前,眼圈通紅盯著牌位一眨不眨,半響,喉嚨里哽咽著低訴了一聲,「我回來晚了……」
大太太閔氏懷里抱著孩子,手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木然的站在側邊一聲不吭,謝氏和沈氏心底俱是嘆氣。範夫人本哭的傷心欲絕,此刻見範欽舟回來了,不由止住了哭聲,透過帕子小心翼翼看向繼子,範侯爺站在妻子身後不作聲響。
範欽舟盯著牌位看了很久,一路舟車勞頓日夜兼程,他本就十分勞累,如今見著妻子的牌位,心力交瘁,步子都有些虛。只見他轉過身,定定看向父親,嘶啞著嗓子問道,「孩子呢?」
範侯爺這一刻忽然心里有些不忍,默默將視線投到大太太閔氏身上。
範欽舟的視線隨著他移到閔氏處,當看到閔氏懷里的素色襁褓,目光不由一軟,虛著步子邁到閔氏身邊。閔氏這幾天一直像個刺蝟,任何接近孩子的人她都狠狠的頂回去,可如今她卻沒拒絕範欽舟,只是默默的拍著孩子嘴里喃喃自語。範欽舟舌忝了舌忝干裂的嘴唇,伸出手想模一模女兒小小的臉頰,可他看著自己略顯粗糲的手指,再看看女兒柔女敕的肌膚,頓了頓,收回了手掌。
「孩子還好麼?」範欽舟將目光移到閔氏臉上,眼里俱是關切。
閔氏嚅了嚅嘴,低著聲音「嗯」了一下。
又看了孩子幾眼,範欽舟收回視線,轉而看向範夫人,眼神里沒了溫柔,卻帶上了肅殺之色,生生將範夫人看得心里一震。
範侯爺見狀,側身擋住了兒子的視線,咳嗽一聲,開口說道,「欽舟,你剛回來,先下去換身衣服歇息一下,媳婦的喪事……還得靠你撐著。」
範欽舟冷笑一聲,開口想辯,卻不料腳下一晃,幾要摔倒。跪在一旁的宜珂眼明手快,一下子站起身子雙手扶住世子,範欽舟借著宜珂的力道站穩腳,卻沒看宜珂一眼,只揮了揮手甩開她,想要自己立住。
宜珂訕訕的收回手,一張俏臉剎那間一片通紅,悄悄低□子又跪了回去,背後直覺兩道辣的眼刀狠狠刺著她的脊梁。可想到遠在山東的栗姨娘,又憶起俊逸倜儻的翩翩世子,宜珂咬了咬朱唇,忍下羞恥繼續慢慢往火盆里添紙錢。
「你看看你自己,還要逞強,你這是想讓兒媳婦走也走的不踏實麼!」範侯爺怒斥道,範欽舟死死握住雙拳,半響,別過身子往後院走去,留下干瞪眼的侯爺站在堂內。
靈堂里一時間肅穆一片,零星幾聲抽泣聲顯得尤為落寞。
範夫人擦了擦眼淚,站出來對諸人說,「大殮還需片刻,諸位可稍作歇息。」
宜珈本依偎在謝氏身邊,余光卻見四姐宜珂顫巍巍的站起身,掀起飄飄衣裙,往後院走去。宜珈心生疑惑,不由腳下也往那個方向走去,宜璐見一個兩個都走了,撓了撓後腦勺,也跟上宜珈的步伐。宜璐步子大,三下兩下就跟上了宜珈,抓住她的手問,「你這鬼鬼祟祟的干什麼呢?」
「噓!我跟著四姐姐呢!」宜珈急急捂住宜璐的大嗓門,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她一眼。
宜璐頓時來了精神,興致勃勃的宣布加入宜珈一起玩起了跟蹤游戲。
古代宅院布局大致相似,只見宜珂左彎右繞,竟是熟門熟路,宜珈隱隱記起這個方向是通往世子的屋子,心下瞬間明了,宜珂這是要去見二姐夫?宜珈心里一咯 ,四姐這是要拿孟家所有姑娘的名聲做賭注,博她一個人的翻身機會?!
「五姐,四姐要壞事,你先去攔住她,我隨後就到。」宜珈急著和宜璐說了一句,不等宜璐有所反應就一溜煙沒了身影。
宜璐听得莫名其妙的,再一轉眼竟沒了六妹的身影,她轉頭看了看走在前頭那個娉娉婷婷的那個身影,心里半信半疑的,可宜珈從沒騙過自己,宜璐略想片刻,就沖出去追上宜珂。
「四姐姐,你這是去哪兒呢?」宜珂張開胖手臂,有些氣喘,攔住了宜珂的去路。
宜珂叫人攔住了,一個緊張,白皙的小臉涌上兩片紅暈,倒是白里透紅,霎時嬌俏。
「我心下難過,想隨處走走散散心。」宜珂蹩腳的撒著慌,心里直盼著這小魔星快些走開。
「哦,這樣啊,」宜璐轉轉眼珠,順口接道,「那我和你一起吧,我看那邊的風景還不錯,不如我們上那兒看看?」宜璐隨手指了個相反的方向。
宜珂一急,「不用了,我一個人就好。」說罷,宜珂繞開宜璐,直往世子的院子走去。
「砰!」隨著一記悶聲,飄然似仙的四姑娘幽幽倒下,裙裾翩躚,美人如花,可惜一頭栽倒的是青石板上,而不是某位翩翩公子的懷中。
宜璐睜大了眼楮不可置信的看向罪魁禍首——以詭異姿勢站在背後台階上的宜珈。宜珈訕訕放下手中高舉的花瓶,扔到牆腳毀尸滅跡,拍拍手,六姑娘淡定的說道,「這樣比較干脆,省的拖泥帶水。」
五姑娘困難的吞咽了口口水,一顆小心髒直撲通,原來……六妹一直是只披著羊皮的狼……
作者有話要說︰我來晚了……改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