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聲,冬雨紛飛。宜珈坐在四面透風的馬車里,緊了緊襖子,仍覺得手腳發寒、四肢冰涼。五姑娘難得成了鋸嘴葫蘆,悶了半個時辰終于沒忍住,小小地戳了身旁的宜珈一指頭,壓低了嗓音說,「這侯府這真夠亂的。」
今天她可長眼了,範侯爺簡直是寵妻滅子的登峰造極版啊!宜璐此刻再回頭想想自家老爹,忽然覺得孟三爺對姨娘庶子的偏心眼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五姑娘決定回去對她老爹好一咪咪,恩,晚飯時少吃兩塊紅燒肉,勻給老爹吃。
宜珈今天看了場大戲,整個人還處在看完電影回憶情節的階段,听宜璐來了這麼一句,半敷衍的回她,「豪門大院,哪家都有些見不得光的事兒。」
宜璐咂咂嘴,小肥拳頭一掌拍在自個兒的大腿上,發出一聲脆響,「二姐姐也太可憐了,無端丟了性命。照我看,一紙休書實在是太便宜了範夫人,啊,呸,是惡婦周氏。」宜璐朝天揮了揮拳頭,像是能打到周氏似的。出于對受害者的同情,如今五姑娘對宜琬的不滿全數轉化成了對周氏的憤慨。
宜珈拍拍宜璐的肉肩膀,相當肯定的對她說,「善惡到頭終有報,舉頭三尺有神明,做了惡事的人必不會有好結果的。你就看著吧,那周氏必沒有好下場。」
在她看來,這範夫人的下場自老侯爺親口說出休妻二字之時便已定了。這年頭哪怕「和離」都是女方名譽損失更為嚴重,男人只要有兩個銅板娶得起老婆絕對能找個黃花大閨女重新開始他的第二春。何況周氏還是「被休」,娘家又是官身,此等影響家族女孩兒前程的丑事周家必不會輕易買賬。如此一來範侯爺就得拿出周氏婦德敗壞的鐵證,也就是列舉一下七出之條其中的某幾條了,于是乎周家的臉就丟的更大了。為了保全家族名聲,周氏輕則入家廟,重則性命不保。而她若是心系子女,怕是會在消息走漏前便自我了斷,給兒子留個體面,喪母的嫡子和母親被廢的庶子,未來的前程不可同日而語。
是生是死,全看今夜。
穆寧侯府,老侯爺書房。
經歷了白天的變故,老侯爺整個人癱軟在雕花木椅中,眼神無光,面容慘淡,看上去不過是個倍受打擊的平庸老翁。
範欽舟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握拳執于身前,冷漠的踱進書房。
老侯爺眼珠子動了動,抬頭見是長子,復又頹敗的低下頭去,木然發問,「你還來干什麼,看你老父的笑話麼?」
範欽舟輕笑一聲,語氣冷淡,內容尖刻,「我只是來問問,父親打算如何處置那周氏犯婦?」
老侯爺閉上了雙眼,狠狠朝椅背靠去,嘴里咬出一句,「一紙休書、身敗名裂還不夠你出氣的麼?」
「在父親眼中,祖母、宜琬、那些冤死在周氏手下的人命是一紙休書就可抵消的麼?」範欽舟步步緊逼,一雙利眸直直刺向老侯爺。
「她畢竟是你兩個弟弟的生母啊!你總要給你弟弟留條活路啊!」老侯爺跺了跺腳朝欽舟吼道,扶著椅子的手青筋直露。
範欽舟勾起嘴角,笑意卻不達眼底,他好聲好氣的對父親說道,「您大可放心,周氏怎麼說也是您心尖兒上的人,再怎樣,我總會給她留口飯吃,也不枉她伺候了您這麼多年。」話畢,範欽舟轉過身子,信步往屋外走去。
老侯爺睜開雙目,眼里滿是悲傷與哀痛,頹廢的用著椅子握柄,嘴里喊道,「冤孽啊,冤孽,究竟要我怎麼做才能消了你的心頭怒火?」
範欽舟頓了頓,他早已沒了心肝,又如何能滅心頭怒火?腳下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要一步步走下去,直叫那人也嘗嘗何謂生不如死!
事情的後續發展當真如宜珈所測一樣,紙包不住火,哪怕範侯爺再有心為周氏瞞著,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穆寧侯夫人虐殺繼子嫡妻一事如野草般瘋傳于市井之中。御史伸長了耳朵終于得了猛料,屁顛顛的給皇帝上書,誓要給穆寧侯定個治家不嚴之罪。而範侯爺戰戰兢兢時刻憂心的生母殞命一案反倒被人刻意瞞了下來,連那貼身嬤嬤都一並失了蹤影,實是匪夷所思。
受害人家屬孟老太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上了金鑾殿,一字一淚,不提公道,只憶亡子,感嘆自己沒用護不了亡子的唯一血脈,說道情深處竟不能自已厥了過去,直戳皇帝心窩里最軟的角落——皇帝惜才啊!孟大爺生前是個有才之人,雖沒來得及干啥大事就嗝屁了,但勝在留下的印象好啊,死了二十年,如今唯一的女兒還被人弄死了,老皇帝心里的天秤斜了。御筆朱砂,周氏褫奪誥命,逐出侯府,關押大牢候審。至于範老侯爺,老皇帝想了想,開國功臣之後,不好罰得太重,意思意思罰俸三年,朝堂也別來了,回家頤養天年吧。再想想,孟家向來本分忠誠,上次貪墨案大功一件卻不戀權勢,家族里退的只剩二爺還能看看。如今又賠了個閨女,老皇帝心軟了,貌似孟家有子孫參加這一科的科舉?好!頭甲三個位置留一個給老孟家的孩子!于是四少聞謹撿了個皮夾子,光榮成了新科探花。
周氏娘家本還硬著脖子想尋個緣由把周氏弄回侯府去,畢竟一個堂堂侯府夫人,甭管原配還是填房,含金量還是很高的,能派上的用場也不少。如今聖旨一出,周家傻了眼,愣了半天迅速做出決斷——棄車保帥!周家家主親自出面將周氏除名去姓,此後生死再與周家無由。可即便如此,周家未來兩三茬的姑娘們銷路仍慘淡得可憐。
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就連當今皇後亦憐憫穆寧侯世子喪妻之痛,有意做那保媒,為世子牽線搭橋、再續姻緣。誰知這世子竟不識好歹,以一首《江城子》婉拒皇後美意,執意要為亡妻守喪三年。世人皆嘆他傻,唯皇後賞其痴情一片,免其抗旨不尊之罪。這一來二去,竟成就了範欽舟重情重義的美名,博得多少閨中女子的傾心。
至于那周氏,誰又在乎她的生死?
錯了,還真有一人格外關注周氏的下場,那就是被宜珈打暈了送回府去的四姑娘宜珂。
宜珂醒來時,頭疼欲裂,雙手不停揉著太陽穴,好半響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在孟府閨房之中。她有些怔忪,自己不是在穆寧侯府後院麼,怎麼剎那間斗轉星移又回到了孟府閨閣?
她依稀還記得,範夫人用滿是遺憾的口氣對那些貴婦說,世子喪偶,孩子喪母,其情可憫。可時光荏苒,斯人已逝,活著的人總要繼續過下去,孩子需要母親的疼愛,世子也需要妻子的關懷。說道此處,範夫人似是無意的掃了她一眼,直叫宜珂心跳得漏了一拍,手心里都泛起潮濕。範夫人那最後的哀聲一嘆,伶仃男兒舊居泣血,不知何時心傷能愈?這一嘆重重打在宜珂的心上,一遍又一遍回響在她耳畔,引著她的步子不由自主的往那方向走去,仿佛那里是世子的心扉,是她美好的未來所在。
再是卑弱低下的少女,心中都有一個瑰麗旖旎的夢境。她年少驕傲,明艷聰慧,系出名門,卻叫那薄薄一層肚皮打下萬丈深淵,永遠低人一頭。因她的一時沖動,生母久居佛堂,骨肉分離,天各一方。她恨、她怨、她悔,卻無濟于事,如今,範夫人的話猶如一盞明燈,點亮了那漆黑一片的道路,她就這樣義無反顧的朝著那點點螢火之光而去。
是啊,世子呢?宜珂猛然回神,掀開被子,連鞋都顧不及穿上就往外跑去,嚇得一旁的婢女砸了手中的水盆追去。
宜珂猛地來開門,一股刺骨的寒風直直吹進屋子,她發絲凌亂,白衣翩躚,雪膚紅唇。
「四小姐,快回屋躺著,外頭風大,著涼了就不好了。」宜珂的丫鬟岫玉拉著宜珂的衣擺,使勁想把她往屋里帶。
宜珂不理不睬,甩開岫玉的手就想往外頭沖,沒走兩步又叫另一個丫鬟璞玉抱住了腰,動彈不得。
「小姐,太太吩咐了不讓你出去,你可別難為我們啊。」璞玉道出了實情,抱著宜珂的手絲毫不敢松懈,唯恐宜珂發了狠力逃出去,那她們一頓板子都是輕的。璞玉使了使顏色,岫玉也撲上來攔住宜珂。
宜珂頓了頓,像魔怔了似的使勁想走,她的未來,姨娘的未來,仿佛都系在這一刻,若她能逃出去,是不是就能做那錦繡侯府的女主人?是不是就能誥命加身,成為顯赫富貴的人上之人?
「放手!讓我出去!」宜珂掙不月兌,顧不上淑女之風,拳打腳踢往兩個丫頭身上招呼,兩個丫頭挨了幾拳仍不松手,死咬著牙,屋里的小丫頭早一溜煙跑出去喊人了。
岫玉和璞玉好不容易將宜珂拉進屋里,忽然月亮門里走出個人影,玄衣貂皮,華貴異常。宜珂一個晃神,竟將那人看做是穆寧侯府的範夫人,她立刻高聲喊道,「範夫人,快救救我!她們攔著不讓我去見世子啊!」
只見那人影一頓,隨即快步往這個方向走來,宜珂以為救星將至,更賣力的高聲呼喊。
「啪!」地一聲,一個響亮的巴掌扇在宜珂右臉上,力道之重立刻在她白皙的俏臉上留下五指紅印。
宜珂呆愣當場,眼神無辜,朝著那人喃喃低語,「範、範夫人?」
那人身旁的老媽子一听這話,當即朝地上啐了一口,罵道,「那起子弒母殺女的妖婦怎可與我們大太太相比,四姑娘怕是昏頭了吧!」
宜珂驚悚至極,定楮向那人看去,這才發現面前的人影竟是平日難得一見的大太太閔氏!
「大……大伯母……你怎麼來了?」宜珂身子微顫,做賊心虛似的不住往後退去。
大太太滿眼怒火,听得宜珂的話,嘴里冷笑一聲,「我要是不來,如何能知道孟家竟還有你這種不知廉恥,遙想自己姐夫的混賬!」
一想到自己苦命的女兒尸骨未寒,宜珂竟就敢圖謀不軌,打上她女婿的主意,大太太氣得簡直要咬碎一口銀牙。再看宜珂一臉委屈的柔弱模樣,她怒氣直沖天靈蓋,掄起胳膊朝宜珂 里啪啦一陣猛捶,「琬兒是你姐姐啊!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宜珂被打的連連呼疼,兩個丫頭擋在她面前也挨了不少下黑手。
宜珂的屋子與宜珈的半月齋僅一門之隔,宜珂院里頭的動靜自瞞不過六姑娘。
外頭一番吵鬧,半月齋里也是爭執不斷。
朱瑾心軟,跪在地上求著宜珈,「姑娘快去看看吧,總是一個院子里的,咱不能袖手旁觀啊。」說句難听的,要是四姑娘真有什麼,住一塊兒的六姑娘七姑娘也得擔上個漠視姐妹的惡名。
紫薇脾氣直,看不慣就直接頂嘴,「四姑娘自己先動了邪念,若不是咱姑娘手腳快,怕是所有孟家小姐的名聲都被四姑娘拿去墊腳了,如今受點教訓也是應當的!」呀呀個呸的,她先不把姐妹當回事,憑什麼咱還得巴巴的舌忝著臉替她說好話,呸,不去!
低下幾個小丫鬟也是意見不依,吵作一團,紫薇和朱瑾一齊抬眼看杭白,讓她一錘定音。
杭白慢慢繡著帕子,也不聲響,等紫薇朱瑾發問了,抬眼看小主子,溫溫柔柔的說了一句「咱都听姑娘您的。」
姑娘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咱這些奴才秧子好好辦差就是了,左右主子思想可是要落個教唆的罪名。
窗外宜珂的哭喊聲、大太太的怒罵聲,一聲聲鑽入宜珈的耳朵,紫薇和朱瑾的爭執回響在她耳畔。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救或不救的單選題,宜珈面對的是今後她為人處世所要遵循的原則。救意味著原諒,意味著善念,意味著做一個心存善意,不記恩仇,時刻願意伸手助人的活觀音。不救則意味著恩怨分明、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他人、做一個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自私之徒。
往事歷歷在目,她想到年幼時被宜珂潑茶那刻無助的自己,她想到韶華年歲被人搶婚絕望至極的大姐宜瓊,她想到靈堂上穆寧侯世子妻離子散的悲痛神色……這世上,果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麼?人善被人欺,若要做一個死後飛升極樂的善人的代價是一世愁苦、半生淒慘,那她寧願做個下地獄受業火焚燒的自私惡鬼,也要護得所愛之人一生幸福周全!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人若負我、我必負之!
宜珈執筆,蘸墨凝神,在紙上寫下一個大大的「靜」字,骨架崢嶸,力透紙背。
想通一切,理清頭緒,宜珈拿起筆揮毫潑墨,對屋外的哭喊聲充耳不聞。
朱瑾听著屋外淒厲的慘叫心頭一顫,不忍道,「姑娘,不如……」
宜珈抬起雙眼看她一眼,眼神清澈明淨,如一灘清泉般靜謐安詳,生生止住了朱瑾的話語。
「因果循環,外人不必橫加干涉。」宜珈淡淡說了一句,繼續抄錄著經文。種何因,結何果,大太太的報復是宜珂因得的教訓。
屋外忽然傳來一聲尖叫,隨後一切消聲滅跡,塵歸塵土歸土,再無半點喧囂。宜珈素手執筆,執拗的一遍遍臨摹著書。
欲知前世因,
今生受者是,
欲知後世果,
今生作者是。
主屋里二太太謝氏抿著茶,听耿媽媽匯報。
「老四怎樣了?」謝氏有一搭沒一搭的問道。
「四姑娘只受了點皮肉傷,並不要緊,倒是額頭磕了桌角破了相,怕是愈後難免會留下疤痕。」耿媽媽話里有一絲憐惜,四姑娘算得上是個美人,這麼一來到可惜了。
謝氏並不關心宜珂,這麼個差點毀了孟家聲譽的庶女,她可一點憐香惜玉的心思都沒有。
「珈兒和老七呢,有什麼反應?」
耿媽媽精神一震,「六姑娘派了小丫頭稟報,之後听說在屋子里練字,沒旁的動作了。七姑娘屋里門窗緊閉,小丫頭說是姑娘午睡,不知外頭有何動靜。」耿媽媽一臉八卦,睡午覺?她就不信這拆屋子的聲音伴奏下,七姑娘還能睡得著!明哲保身就明哲保身了唄,撒謊也撒得聰明些。
謝氏眉梢一挑,話里有些不信,「珈兒倒是學乖了。」若宜珈敢跳出來為老四說話,謝氏大概會直接把宜珈抓過來按在腿上暴打一頓,人家打你左臉你還湊過來伸出右臉給人打?!找揍!
耿媽媽點點頭,一副與有榮焉的神色,「六姑娘畢竟是太太親生的,旁的人可不好相比。」馬屁功夫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謝氏不作評論,暗地里卻決定下一周的伙食多添幾道珈兒愛吃的菜。
四姑娘的事兒並沒嫌棄多大風浪,老太爺老太太得了消息也只是一皺眉,並未多言。老太太這些日子身體不適,再管不動這偌大的家族,權力下放到了謝氏手上。謝氏和二爺稍一商量,得了,姑娘大了,留來留去留成仇,仔細打量著尋個和適的姑爺遠遠嫁出去行了。
這一年,所有人的命運都在改寫。
作者有話要說︰統計,有木有人想看大姑娘、二姑娘、或三姑娘的番外?
PS,範世子沒把周氏坑害祖母的事捅出去,捅出去周氏就鐵定死了,不捅能讓周氏生不如死,所以……大家懂得。
PPS,想了半天,沒讓女主去救四姑娘,21世紀扶了老人最多賠款,古代救了白眼狼就要喪命了,又看了範家一場大戲,宜珈警戒心提高了,懂得要自保不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