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施雖然也一身風塵,但騎著高頭大馬,自然就有一種讓人仰視的氣派在。
在一片惶急嘈雜的混亂中,他的聲音鎮定安寧,還真就讓無數心里亂糟糟的人,自然而然向他望去。
「大家都是窮苦人,日子不是真過不下去,也不會出來拼命。何必非要打死打活呢,不就是要搶東西嗎,東西給你們好了。王掌隊,把所有的車都卸了,箱子搬下來,掀開給大家看,可小心著點,別再這麼毛毛燥燥,打碎磕傷了,就不值錢了。」
韓子施聲音平淡從容,仿佛是在店鋪里,跟人談交易,叫人驗貨一般。
幾百人傻愣愣的听著。大家也沒傻得全信韓子施的好話,但這時,殺氣已泄,戰意已消,大成號的人忙忙碌碌地開始卸貨,哪怕大家一肚子意見,還是禁不住滿眼渴望地盯著看。
誰也沒空吵鬧,誰也沒空追究自家老大,或是韓子施,現在大家只希望後面幾車貨里有容易換錢的,他們也就不白跑這一趟了。
就這麼輕飄飄,所有人的注意力,被韓子施集中到商隊這一邊。
商隊中人,早得了韓子施的示意,慢吞吞地卸貨。
那一層又一層的油布,遮得密密實實,一道又一道用油浸過的繩子,綁得整整齊齊,這都是為了長途運貨,不會散,不會亂。不象第一輛車那樣,暴力拆開,而是小心地真要一道道解開,慢吞吞打開,自然不會太快,何況大家都故意一再放慢動作。
這慢吞吞的卸車過程中,韓子施自然不會跟幾百人一起傻站著干等。
「孫大哥,你們退到車邊來,免得大家鬧什麼誤會,不用擔心我們的安全,大家出來拼命,不過是為財,我們都肯把貨全拿出來了,誰還會硬要玩命。我們這里可以近五十人,真要拼起命來,一人賺上一個,也是不難,何況孫大哥你們幾位,那是個個以一當十的勇士呢。」韓子施微微笑著說。
商隊的護衛,屬于半雇工,半客卿的地位,韓子施稱呼他們倒是十分客氣的。這笑吟吟說話,頗有些開解他們,叫他們不用緊張的意思。
但聲音很大,全場都听得見。再傻的人,隱隱約約,也能體會韓子施話里的警告。
大成號全隊將近五十人,敢戰肯戰,真要逼急了,逼狠了,那是都要拼命的。殺一個不虧,殺兩個夠本,把這整個商隊給打下來,他們這里,不死上幾十人,怕也沒那麼容易。
這時候,大家腦子都冷靜了,心里也沮喪多了,最初沖殺的狂熱也散得差不多了,想想自己要死了,或是重傷了,家里的老弱,哪里還活得下來,心里就更涼了。
韓子施這邊都大大方方要把貨全交出來了,何必再逼人太甚呢?
韓子施話音剛落,前頭為商隊隔開一定安全線的六名護衛就一齊後退,退到緊貼商隊這里。這樣一來,整個商隊所有人同強盜們,都保持著二十步左右的距離,且被幾百人的眼楮,死死盯著看,在這個民間基本上不可能有弓弩之類遠程武器的時候,要想再搞出什麼偷襲啊,誤傷啊,一類說不清的惡性事件,就沒那麼容易了。
商隊其他人員,除了幾個人還在慢騰騰卸貨,全都聚在韓子施身邊,手時舉著各式棍棒,每個人臉上都是不懼一戰的堅決表情。一方面交出財物,一方面卻顯示出自己的勇敢和實力,再加上,以前歷次大成號與強盜們血拼到底的事實,倒真是沒有人敢懷疑他們的決心。也真是震住了許多可能有別樣心思的人。
人心從來苦不足,哪怕是老實的莊稼漢,隨便威逼一下就能得到財物,也未必會見好就收,步步緊逼,層層羞辱,都是可能的。成功的談判,不止需要適當的妥協,還應當表現出足夠的勇氣和力量,做為一個成功的商人,韓子施比所有人都清楚這一點。
商隊中,一片肅然,強盜里,寂寂沉沉,在這樣冷肅沉默而緊崩的氣氛里,只要韓子施可以輕松微笑。
「今年年成不好,大家種地也辛苦,其實我們行商也一樣啊,這幾年收益,那也是遠不如前啊。」
韓子施的聲音溫厚,很有一種拉著老熟人,大家起套家常的意思。
凌子施暗暗哼了一聲,翻個白眼,什麼遠不如前。明明是你這三年故意讓你家那些親戚,貪了又貪,因小失大,才把收益弄得一年不如一年才對。
韓子施還真是愁眉苦腦,悠悠地說︰「松澤,你跟大家說說吧,咱們大成號的日子也不好過。」
凌松澤一愣,卻見韓子施微笑望來,至于該說什麼,卻是半點暗示也沒有。
他只遲疑了極短的瞬間,便松手扔開小棍子,挺起胸膛,上前兩步。
「我叫凌松澤,是個孤兒,年前才進大成號當學徒,一個月三吊錢,听掌櫃的說,這幾年生意確實不太好,以前的學徒,那可是有五吊錢的。」
四下一片嘩然,雖然早就听過大成號的待遇好,但這真真切切的數據,听起來,真是驚心動魄啊。大家其實都在努力刻制,不想丟臉地表現得太震撼,但那不由自主的驚嘆聲,依舊響成一片。
騙人的吧,一個學徒三吊錢?
正常學徒不是只要包吃包住就行了嗎?
三吊錢啊,他們這些流離失地的貧農佃戶,一家人辛苦一年,年終也難有三吊錢的結余呢。
「學徒十日一休,不扣工錢,每季有一件衣裳,店鋪里包吃包住,但要回家住也成。生病受傷,要是跟干活有關,一切醫藥開支,都由大成號支付。」
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大孩子罷了,就這麼站在商隊和強盜之間,站在生與死的險惡之間,聲音響亮得每一個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因年前表現好,我現在已經升為跑街了。一個月八吊錢,每季兩套衣裳,店里包吃包住,三天最少有一頓肉吃。生病受傷,全部歸店里開銷,要是能拉來大生意,另有分紅。」凌松澤的眼楮閃亮,聲音里充滿著驕傲,自信,快樂,和對生活無限的向往。
那樣明亮的眼神,那樣堅定的聲音,讓人無法懷疑這些話的真實性。
幾百個人目瞪口呆地听著,幾乎被這小小孩子,那樣自信滿滿的話語,懾得沒了魂魄。
八吊錢一個月啊,每季都有新衣裳啊,還三天吃一回肉,再不怕生病了,啊,這,這,這是神仙過的日子吧。
嘍羅們木呆呆地,幾乎傻了。首領們心慌意亂地彼此看看,發現,局面再也不在他們的掌握中了。
受盡苦難的人,對幸福安定的生活,有著不可抑制地憧憬和向往。當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時,他們所受到的震撼,無疑是巨大的。
誰也沒想到,韓子施能借著拉家長,訴苦,輕飄飄,把大成號最驕傲,最讓別人羨慕的一點,如此展示出來。
事先毫無征兆,大家也全沒想到要防範他語話里的陷阱,而最先跳出來的,只是一個小孩,才十歲出頭的年紀。沒有人懷疑一個小孩會撒謊,沒有人想著要防一個小孩,所以,誰也沒想到先一步阻礙凌松澤發言。
而現在,所有人的心緒都被牽動,情緒走向,幾乎已完全掌握在韓子施手里了,再來阻止,也沒什麼意思了。
畢竟大家的向往,好奇,都被勾起來了,雖然又羨慕,又妒忌,卻又會情不自禁,更加好奇地很想知道,大成號給眾人的待遇,到底是怎樣的。
「現在,我跟著商隊學行商,除了每月該有的跑街八吊錢外,行商也另外有工錢,按行程算,這次一來一回,我這個隊里工錢最低的,也有二兩,還有新衣新鞋一套。」
凌松澤聲音響亮地說完,看到強盜群中,已經有人失神地連手里的叉子都掉了。
凌松澤還慢悠悠地說︰「這幾年確實生意不行了,否則,這樣走一趟商路,光賞錢也不止二兩啊。」
然後,他在一片,似哭似怨,不受控制的怪異感嘆聲里,退入商隊人群中。
而這時,第二輛貨車里已完全解開,伙計們小心地一個個箱子搬下來,沖著強盜們打開。
四下里,又是一片失望痛苦的哀嘆,甚至慘呼聲。
又是一車很難月兌手的昂貴奢侈品啊。
這時大家已經明白了韓子施的心思,護衛首領笑呵呵地上前︰「俺姓孫,當了十幾年的老兵,打仗殺人,死人堆里睡覺,什麼事都干過,干巴巴的幾文軍餉,還老是欠著,自己都養不活,更別說養家了。十五歲從軍,二十八歲回家,家里的田都賣光了,當兵前說給的媳婦也跑了,就一個老娘,餓得半死。幸好東家給了我一條好活路。現在專門給大成號護商。平時每天在鋪子里轉兩圈就沒事了。一個月二兩銀子,我們這一隊人,都是大成號安頓的住處,一人一間單房,有人專管著灶上,天天給肉吃,衣裳皮甲武器,從來都是備著最好的,每回押隊,一路無事,十兩銀子,與敵交鋒,二十兩銀子,受了不輕不重的傷,最少也能得五十兩。要真是丟了命,撫恤就從沒少過一百兩,東家還給養著家里的老婆兒女。」
這時候,不止是嘍羅。連強盜首領們都煩燥起來了。
銀子論兩算,那不是大富大貴大人物們的權利嗎?憑什麼一個窮當兵的泥腿子,也能這麼笑呵呵,扳著手指,跟他們二兩十兩地這麼算呢?
他們這里召集大隊人馬,拿著腦袋賣命,當個強盜頭,也沒這麼好的收益啊。
這個什麼護衛啊。听他話里話外的意思,他們干的活一點也不辛苦,也就是行商時,稍微有點風險,這算什麼啊。
他們也是肯打肯拼的人,這麼好的日子,這麼好的運氣,怎麼就落不到他們頭上。
這時候掌隊也明白過來了,這位商隊的掌控人微笑著走了出來︰「我姓王,掌著整支商人,跟其他大成號,各個船隊商隊鋪子的掌櫃掌隊們一樣,有事沒事,一個月十兩的銀子是雷打不動,年終的紅包從沒低于百兩的,每走一次商貨,都能分到紅利,年終另有一次總分紅,我在大成號干了五六年,如今是在鄉下置了地,城里買了房,我家兩個丫頭,也是金奴銀婢當小姐服侍著,我兒子已經在府城的大書院讀書了,想著明年下場考考看……」
凌退之已經看出韓子施的心意了,不由微笑著低聲道︰「原來你打得是這個主意。」
「本來就是很簡單的事,這世上,除了你,有幾個不怕銀子砸。」韓子施淡淡道「差別只在于,銀子的多少和砸銀子的手法技巧罷了。」
如果僅僅只是扔錢,哪怕七八輛車里全是銀子,掀開來,鋪出銀海,他們這一行人,也很難全身而退。
而現在,真正的銀子還沒扔出來呢,就已經一波三折,巧妙地控制住大多數敵人的心理和情緒變化了。
這時,一個又一個商隊成員,都開始輪流講述他們的待遇了。
哪怕是負責搬貨的最低等伙計,只管趕車的掌鞭,每個人走上前時,眼楮都是閃亮的,目光都是堅定的。聲音響亮,腰背挺志,那種驕傲和快樂,那種貧苦人,下等人身上最難見到的自尊與自信,那種對生活,對未來的信心與期待,令人仇恨羨慕得眼楮發紅,卻又不自覺地向往。
他們是大成號的人,天生腰桿就該比別家的伙計挺三分。他們是大成號的人,走到哪里,名號都能坦然報出來。
他們有豐厚的收入,穩定的生活,不管是什麼三災八難,都有保障,他們心定心安,為了保護這樣的生活,不管什麼考驗,他們都能奮勇向前,絕不退縮。
沒有人會懷疑他們的真誠,因為謊言可以編造,那樣的自信,那樣的光芒,是造不出假的。
四下里一片沉寂,天地間,只有商隊的人,一個接一個,朗朗言談的聲音。
幾百個強盜沉默著,沉默著。
如豬狗一般,只求苟延殘喘的生活,因為大家都這些,所以並沒有意識到有多麼悲慘,多麼無趣,直到這一刻,看到真正屬于人應該過的生活,原來,就算是下等人,生活,也可以是七彩的,也可以是有陽光有希望的。
可惜,他們沒有這樣好的命!
商隊里的人,一個個站出來驕傲地宣布著他們的收入待遇,貨車一輛輛被解開,箱子一個個被打開。
強盜們一次次羨慕著听,然後失望地看。
旁人的幸福,愈發襯托出他們的可悲。
這樣深這樣深地羨慕到極處,幾乎都要恨了。
如果是普通人在這里炫富,早就讓大家沖過去,湊死出氣了。
可是,大成號牢牢凝聚在一起的力量,每一個人站出來,大聲宣布時的自信,讓人們更加確定,這些人悍然迎戰的勇氣。
奇妙的僵持中,嘍羅們垂頭喪氣,听著別人的幸福生活,想著自己的饑寒交迫。
首領們悄悄地互相打眼色,隱隱地,有些猜到韓子施的心意了。然而,居然沒有人願意叫破,因為他們,也同樣被那一切所誘惑,也同樣控制不住地心動。
然而,就在這越來越沉重的肅寂之中,最後一輛馬車也解開了,時間不可能再拖下去,幸好,韓子施也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含笑大聲說︰「我有一個建議……」
一陣瘋狂的大笑響了起來,堪堪打斷韓子施的話︰「大成號果然有錢啊,這麼多廢物都養得起。」一個高大的身影,排眾而出。
一直躲在人群後的趙二虎,終于露面了。再不出頭,人心就全散了,一個做生意的人,就這麼兵不血刃贏了他趙二虎?沒那麼容易。
這勇悍的強盜頭,滿心憤怒地大步走出,拔出鋼刀,遙遙指著韓子施,微微冷笑。
不就是仗著錢多嗎?
這一回,我叫你自食惡果。
「兄弟們,這回咱們可是真正發大財了。大成號這麼有錢,他們的東家就在這。那些貨算什麼,把這個人抓起來,那比什麼貨都值錢,我們就等著大成號賣房子賣貨來贖人吧,這一筆做完了,大家一輩子都不用出來干買賣了。以後要吃什麼,穿什麼,都買來兩份,咱們留一份,扔一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