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的頭一天,晚上,韓子施親自到韓諾那大而空蕩蕩的新院子里去了。
滿天星辰燦爛,那傻乎乎的兒子,不出意料地坐在台階上,看著星星發呆。
韓子施安靜地在他身邊坐下,輕輕說︰「諾兒,明天,你就要成親了,為什麼,總是不見你笑?」
韓諾默默轉頭看著他,然後,慢慢地展開笑顏。
笑,其實是很簡單的一種表情,模擬起來絲毫沒有困難。何況,最近要辦婚事,每天見著的人,都對他笑,都大聲恭喜他。學著那些人的樣子,扯動臉上的肌肉,表達快樂的心情,很容易。
韓子施默默地看著他,良久,微微一嘆。
到底是操之過急了,到底是太早了。
人不輕狂枉少年,就是這個呆兒子,也有憧憬,有期盼,也會想著那些良辰美景,紅顏知己的故事吧。
如果可以的話,他又怎麼會不成全他。
只是,他再也等不得了。
「諾兒,過日子和故事里的傳奇,那是不同的。男女之情,還當互尊互信,彼此關懷,才能細水長流,天下人的姻緣都如此。不管你是失落,還是緊張,都還是早早以平常心相對地好,每個人都要經過這一坎,無非遲早而已,你這牛角尖鑽得太狠,小心魔怔了。」
韓諾輕輕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該說的,他已經說過很多了。
他從沒有做過新郎,當過丈夫,當過別人的天,別人的依靠,別人的整個世界。
他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得到,做到好。
然而,他又無法正當地拒絕,世情如此。做為一個普通人,他應當娶妻,做為一個兒子,他應當遵從父親這個絕對合情合理的願望。
他所有的憂慮,所有的不安,在韓子施,或是其他任何人眼中,都是可笑的念頭,都是一時想岔了。
而他,已經無法做出,更多更清晰地解釋了。
「諾兒,多笑笑吧,即使你心里並不是那麼快樂。多笑笑,總沒壞事。我知道你從不撒謊騙人,但是,有的時候,對人微笑,不是欺騙,而是讓大家都更愉快一些。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要見很多賓客,你還要去迎親,你多笑一笑,也許文家的人,就能多一分安心。」
「我會的。」韓諾低低應。他不知道如何做一個合格的丈夫,但這種程度的事,他還是做得到的。
「諾兒,夫妻是一生一世,相守相扶的人。我的耳目到底不能伸到人家內宅里去,素秋小姐也許未必樣樣都好,只是,即為夫妻,就要彼此包容,彼此諒解。只要她不負你傷你,你就應當對她好,照料她,做她一生一世的依靠。不要任性,不要隨意傷害別人,不要放縱自己偶爾的冷酷和殘忍……」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
本來是壓著滿心莫名的酸氣,想著在兒子成親前,做最後的叮嚀,可是,漸漸的,他的聲音和目光,都到了極遙遠之處。
他叮嚀的,不是眼前,還有些迷糊,還沒來得及適應身份轉變的兒子,他叮嚀的,是許多許多年前,還年少輕狂,任性肆意,全不知人情世故,全不懂真心難求的韓子施。
他輕輕地,一句,一句地說著。
字字句句,是這無限漫長歲月里,所有的孤寂,悲痛,悔恨凝成的。
可是,許多許多年前,那個少年,一個字也不曾听見。
負氣使性,冷心絕情,將他人送上的真心肆意賤踏,待驚覺回首之時,卻已什麼都抓不住了。
許多許多年後,心已蒼然,身已蒼然的韓子施,微笑著,聲音輕如這深夜的晚風。
「諾兒,善待你的妻子,這一生,只要她一日不負你,你就不可以負她。」
一向听話的韓諾,這次卻沉默好一會,才說︰「我會盡量對她好。」
他不知什麼才算是負,他不知怎樣才能不負。
很久很久以前,多少人說過,他負了他們,盡管他從來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對。
只是,他已不敢承諾不負,不是不肯做,而是,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
這一夜,韓子施在韓諾院子里待了很久才離開。走出院門時,看到凌松澤靜靜立在院外。身上衣上,落了不少院中樹上的花瓣,也不知在這暗夜里,靜靜等在院門外,已經多久了。
二人相視一眼,凌松澤低頭行禮,韓子施淡淡點了點頭。
誰的眼中,也沒有意外,誰也沒有多說什麼,這樣安靜的夜色里,這樣滿宅滿院,到處喜燭,到處大紅燈籠的喜色中,他們的心境,都有些淡淡的幽遠和黯然,並且也清楚地知道,對方心里的感受。
韓子施從凌松澤身旁徐步而去,凌松澤還在夜下,默默站了一會兒,才走進院子里。
韓諾已被韓子施叮嚀,要早點睡,免得明天烏黑著眼楮迎親。所以,他站起來,正要回房去,就讓凌松澤給拉住了。
凌松澤沒似韓子施一樣,同他細聲慢語,叮嚀復叮嚀,他只是從袖子里掏出一疊紙,簡單地要求︰「全部看一遍,背下來,然後睡覺去。」
這里有上百首詩,和十來篇文章。
是凌松澤這段時間,嘔心瀝血,寫出來的。
迎親娶妻,多有重重難關,象文家這樣的書香世家,給姑爺設的考題,大多也十分風雅,很考真本事。
要問書中內容,尋章摘句,或是弄些極偏極少見的題目,韓諾反倒是不怕的。
他本就過目不忘,凌退之又是博學多才,數年間,幾乎把能找到的書,都叫韓諾通讀過了。
只要書上有的,韓諾就沒有答不出來的。
但最簡單最常見的催妝詩怎麼辦?萬一人家隨手指點,要你臨時發揮,來篇命題短文怎麼辦?
就憑韓諾那打油詩水平,就憑韓諾那死板僵硬,全無靈氣的文章水平……
以文家的詩書清貴,高眼界來看,估計全家人要一塊鄙視韓諾,連文四小姐,也要跟著沒臉,暗自羞憤了。
這段日子,韓子施忙著擴建房子,購買家俱,擺設,人口,籌備一切明面上的瑣碎事。凌松澤卻是暗中花大價錢,派人打探了二十年內,文家所有嫁女活動中,考女婿的相關流程。多少掌握了一點文家人的習慣和規則。
好在迎親時的考試命題,不會太散太亂,還要應景,基本上,可以歸納在一定範圍內。
凌松澤不停得寫詩,寫文,務求把自己想得到的所有的題目都包括在內,到時候,不管人家出什麼題,韓諾都能立刻對出兩三首來,且絕對渾然天成,十分切題,絕不牽強,還要保證,有三分三氣,三分精彩,不可叫人小窺了。
凌松澤才華不弱,心性堅毅,但骨子里,並不是那種才氣橫溢,七步成詩的人。
關系到韓諾在老婆家人眼里的臉面,這種事,他也絕不敢花錢請槍手,天知道萬一將來泄露出去,韓諾該多丟臉啊。
一切,都靠他自己關起門來,親力親為,悶頭苦寫。
他要這樣大量地作詩寫文,還要保證每一篇的質量上乘,實在艱難得很。
他不知道多少個夜晚沒睡,熬得兩眼痛紅,十來歲的少年,硬是累出了好些白頭發,才算趕著在大婚前完工。
幸好韓諾有過目不忘的超級天賦,倒也不怕他來不及背。
韓諾雖愛睡懶覺,但他年少,且身體極好,倒不怕睡晚了,沒精神,只要花時間,把這些全看一遍,就能記住了。
韓諾弄明白凌松澤的心思,拿著那一堆的詩文,也有些為難。
這算是作弊吧,
騙人是不對的吧?
自己耗盡心血的東西,人家似乎還有點不領情,不願要,凌松澤也不惱怒,笑著開解︰「傻小子,這算什麼騙人,迎親這種事,不就是女方拼命為難,男方想法破解,各展所長,各施手段嗎。又不是考試,又不是騙好處。你表現得好,所有人都高興,文四小姐也有臉面。你自己也說過,你雖不知道怎麼做一個好丈夫,但要盡量對她好的,不是嗎?才這麼點事,你就辦不到了?」
韓諾愣愣地點頭,即然這樣,對文四小姐是好事,那他自然是要照辦的。
看他傻乎乎的樣子,凌松澤只覺好笑,交待他好好背,好好記,臨時別忘了,就爽快地離開了。
這段日子實在有些心力交瘁了,他自己得抓緊時間休息,明天還有一場苦仗要打呢。
雖說迎親的是韓諾,但這個傻弟弟,怕也只是推一推,動一下,照著吩咐來就是,真正辛苦的,是自己這個上下打點,萬事都要出頭的伴郎啊。
他嘆著氣,在滿宅紅燭紅燈籠,照出的一片喜色紅光里,走回他自己同樣空蕩蕩的大院子。
大大的房間,大大的床,厚而軟的鋪蓋,他在被子里翻來覆去,心里念著想著要睡,居然就是睡不著。
好在他還年少,一夜不睡,面上看著,也不明顯。
天沒亮就起了身,梳洗更衣,直接去見韓子施。
韓子施估計也同樣是一夜沒睡,同樣是這麼早,就已衣冠端正,見他這麼早過來,也不奇怪,只低聲說︰「你陪著去迎親,一路費心些,文家要是不高興,你多委屈些,就是他們給臉色,說些不好的,你也略讓一讓。」
凌松澤微笑點頭。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將來韓文兩家,也差不多是一家人,就算偶爾有幾句話說得略過,也沒人會放在心上的。」
今日,是大成號主人的獨子,迎娶文家四小姐的大喜日子。
一是當地望族,一是驟貴的富豪,雙方的聯姻,其實整個渭城,都在暗中注意著。
兩邊的喜宴都極為熱鬧。
渭城當地,幾乎所有的讀書人,都要給文家面子,上文家賀喜,所有的當地望族,仕紳,都會出席文家的喜事。
而幾乎全渭城稍有點規模的商家,也會樂呵呵,包上大大的紅包,上韓家來賀喜。
整個渭城,或富,或貴,所有頭面人物,幾乎被這場喜事,一掃而空。
韓家準備的迎親隊伍很是盛大。
一大早就被人催起來,象木偶一樣,由著人擺布,穿了紅衣,帶上紅花,被推到高頭大馬上的韓諾,四周簇擁了一堆人,隨便一數,都是渭城有頭有臉有來歷的少年公子哥,大成號的面子,韓子施的面子,不可謂不大。
後頭盛大的鑼鼓班子,一路敲打得無限熱鬧。爆竹連天響,一路地錦繡香煙。
普通百姓,看著這樣盛大氣派,無不指指點點,羨慕不已。
但有心人觀察著這個迎親隊伍,卻都十分驚詫,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在交頭結耳,低聲地議論著。
迎親隊還沒有到文家,遠遠地,就有探信的家人,把情況回報了過來。
同樣張燈結采,親戚齊聚,笑語喧嘩的文家大宅,立刻響起了無數竊竊議論之聲,文老爺同文夫人相顧互望一眼,眉宇間,都滿是不快
文家年少一輩的男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得捋胳膊挽袖子就一擁而出了。
本來還是熱熱鬧鬧,只要故作為難,大家討個樂子,可這時,卻是人人悶著一股氣,那是全心全意要借題擋駕了。
文家的長輩們,也有那老成持重地皺了眉。
「不能由著孩子們亂來吧。」
「放心,咱們是讀書人家,難道會上去打人不成,也不過是出點難題,叫他們出出丑,否則,還真當我們文家人沒脾氣了呢。」
「不就是有點錢嗎,哪能就這麼不把人看在眼里。」
雖然還有些低沉的爭議,但卻沒有一個人動,顯然,文家的長輩,也並不介意小輩們,借著迎親正常的程序,好好地為難一下這太不講規矩的韓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