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兒媳,韓子施無限唏噓。
他為著同凌松澤細談,一夜沒睡。一大早就端坐到這里來了。其實他和凌松澤都知道,就是這一夜,在自家房里蒙著被子苦睡,怕也是睡不著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他這個端端正正坐著等喝茶的,怕是比下頭跪著奉茶的人,還要緊張。
這一生,也算歷過許多風波,經過很多凶險,總覺得還在壯年,天塌下來,沒準還有力氣撐一撐,直到這一刻,看著眼前一雙小兒女,方驚覺自己也許真的已經老了,都當公公了。
茶他喝得挺利索,禮物也給得很快。沉甸甸壓得盤子都沉了沉。
在書香世家看來,他就是一個俗財主,禮物也俗得很。
文素秋倒是紋絲不動,眼角也沒向著托盤瞄一下,對于自己這位公公的出手,她還是很有心理準備的。
只是,事實證明,她準備得不夠。
「素秋,以後,家里的事,就交托你了。我們家從沒有內當家好好整頓過,有些亂,你也多擔待。諾兒院里的丫頭,原也不怎麼靠得住。諾兒的東西,待會兒毅寧會幫你清點,以後就交托給你了……」
文素秋低著頭,在沒有人能看到的角度,嘴角都微微抽了一下。一下子就把房里的財權物權交出來,這樣被賞識,被信任,她應當感謝又感動,可是大伯子跟弟妹辦交接,這事也太詭異了。
韓子施和凌松澤臉上都是訕訕的,誰叫他們家情況就這麼古怪呢?
凌松澤雖跟韓諾分了院子,韓諾房里也進丫頭,可誰敢直接給新買來的人,掌鑰匙,管東西啊。交給韓諾管?東西讓丫頭拿光了,估計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結果東西還歸凌松澤管,韓諾要用什麼,還要派人穿過大半個宅子找凌松澤,凌松澤也是滿頭大汗,盼著這詭異的局面,早點結束呢。在這一方面,弟妹進門,可算是救苦救難了。
只是這事說出口,實在怪異,詩禮人家,怕是尤其覺得受不了。
韓子施小心地觀察,這新媳婦,眉眼溫婉,微垂著頭,偶爾抬首,臉上都帶著淡淡地笑。
完美的禮儀態度,實在看不出什麼明顯喜怒,也猜不出昨晚高興不高興,滿意不滿意。
韓子施干咳一聲,把那胡思亂想的東西都甩開,努力做出一個溫和,而有適當威嚴的公公︰「今後,外頭的事,自有我們撐持,家里就要勞你操心了。管家韓富和帳房韓貴會把帳目交給你看的,家里的開支用度,你斟酌著辦。」
一旁侍立的兩個忠心老僕上前一步,向少女乃女乃施禮。
文素秋微微欠身還禮,這管家,帳房,一向都是家宅里最受信任的老僕,比年青的主子還臉面幾分,萬萬怠慢不得的。
「韓貴,少女乃女乃的份例,就訂為五十兩吧。」韓子施漫聲吩咐。
韓貴低頭應是。
兩人的神態語氣都很自然,仿佛這是極簡單尋常的事。
文素秋自問鎮定功夫還是很不錯的,也差點沒站穩。
五十兩?
以前她和纓兒兩個人加一塊,一個月,也才一兩銀子呢?
五十兩,天啊,這可怎麼花啊?
這真的是月例嗎,不是年例吧?
這真是她一個人的,不是包含她院子里所有人,甚至韓諾的衣食用度的吧?
再多的詩書修養,其實都禁不起銀子砸,問題只在于銀子的數目有多少。
真正挨了這麼一下,文素秋忽然間就對家里人向商家許婚的行為,寬容理解了許多了。
滿屋子的人都在小心地觀察著新的少女乃女乃。
做為暴發戶的韓家,下人們平時再怎麼覺得待遇高,條件好,真听說一位詩書之家的小姐要嫁進來,還是滿心忐忑,唯恐女主人目下無塵。現在一看,心里都松一口氣,原來讀書人,也並不是清高到完全不能被打動的。
嗯,這就好,這就好,只要不討厭銀子的人,肯定不會討厭韓家,你好我好大家好,日子都輕松。
韓子施漫不經心地再說一句︰「諾兒一向不算份例,他要用錢,直接去櫃上支,他院里缺什麼要什麼,向來都是說一句就成的。他自己也是散漫的人,以後你就替我好好管教他吧。」
文素秋努力態度端正,禮儀端方地站在那里。千萬千萬,不要失態,不要驚呼。
她的相公,原來可以無限度支錢的啊,大成號的錢有多少,韓家的錢有多少……
文素秋並沒有想著讓韓諾大肆支錢,並沒有念著如何揮霍奢侈,只是這個事實,還是讓她有些頭暈,眼前仿似有無數金子銀子閃光華。她自己心里都鄙視自己讀的詩書文章都到狗肚子里去了。可是,真的再不用,做針錢做到半夜,燈下累得雙眼發紅,再不用冬日看書,連炭也舍不得多用,冰涼的手伸出去,僵得連紙頁都翻不甚動,再不用想要一把好琴,也只是想想,想看幾本好書,也只是念念了……
誰又敢鄙視她志短心低呢,叫那些人站在這里,讓韓大財主用銀子砸砸看,就知道沒資格說誰了。
韓子施微微笑笑,當年,他的妻子沒有享過一天的福,而今,他也盼著能給諾兒的妻子最好的。他不求她初初嫁來,立時就同諾兒有多少深情厚誼,只是,文家的家風家教還是信得過的。即是諾兒的妻子,總不會負他背他,那他待她好一些,又有什麼不好。詩禮人家,嫁入商戶,終是委屈了,善待她一些,也算是他的補償,他的心意。
「以後,你缺什麼,少什麼,只管讓人買,不用來問我。有什麼人不听教不听話,你盡可自行處置,也用不著來報我。」
他淡淡地交付著權力,然後再讓韓諾領著文素秋一一見過後頭站著的眾人。
管家韓富,帳房韓貴,掌著廚房的劉嬸,管著門房的馬叔,掌車看馬的大劉,原本管洗衣,現在因來了粗使新人,目前只負責管人的何媽,在針線上做事的大妞,從韓家出去,如今在大成號站櫃的大牛等等等。
都是韓家的老僕,當年韓家敗落之時,不曾背棄,韓子施一朝發跡,便把他們接出來,共享安樂富貴。這麼多年過去,他們依然在韓家,依然被信任,這其中,其實已經歷過許多風波,許多考驗。
而今,他們都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滿臉喜色,十分興奮,又略帶局促地站著。
如此鄭重的場面,老爺把他們全叫來,不管是管家,還是看大門的,都聚在這里,不是做為僕人在旁服侍,而是鄭重讓少爺領著少女乃女乃一個個見過。
這樣地不合規矩,這樣地不守禮法,然而,這是真正把他們當成親人來對待,來重視啊。
文素秋神色溫婉鄭重,全無輕視,跟著韓諾一個個人見過,一個個名字喚過來,他們還是激動地大禮拜下去。老爺拿他們當親人相待,他們不能叫老爺為難。少女乃女乃是詩書大家里出來的,該有的規矩,那是斷不能破的。
然而,文素秋心中是有數的,再客氣,再恭敬,這樣異乎尋常的儀式,已表明了這些下人的地位,確實是不同的。公公說的,家里的事都歸你定,人都歸你管,那是有水份的。真正由她去留予奪的,只是新買來的那幾十人。這些有頭有臉的世僕,她是絕不能輕動的。以後家里的事,也應當尊重他們的意見。
對此,文素秋也沒有太大意見。新過門的媳婦,總要規矩一段時間,哪有立刻就搶班奪權的道理,何況她身邊也就是兩個丫頭,陪嫁的田地也很小,管田的莊頭也調不到這城里來辦事。就是要安插親信,她也沒有人手,倒也不用起太多的心思。
只是,從大妞身邊走過時,文素秋的心思,終是悄悄轉了轉。
滿廳韓家人里就她一個妙齡少女,滿韓宅粗手大腳丫環中,還真有這麼一個清秀漂亮,叫人眼前一亮的。
其實一進廳,文素秋,已經用眼角悄悄地瞄了她一回又一回,只是一直忍著不問罷了。
現在,韓諾介紹過,她才知道。
韓家的家生子,家里三代人都為韓家出力。小時候在村里就叫妞妞,進了城,長大了,就叫大妞,再加上旁邊那個大牛。這名字起得可真是……果然是很鄉土氣啊鄉土氣。
雖然詩書之家的小姐,接受不了這種名字的風格,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這麼漂亮的大妞,居然在針錢上做事,老爺少爺這邊,居然近都不近一步的。
悄悄地在深心處嘆出一口氣,心里的一顆大石頭,總算放下來了。
韓家,再奇怪,再暴發戶,再沒規矩,但在有的事上,還是很好,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