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連續震撼之後,文素秋又是一夜沒睡好,累得韓諾也跟著沒睡好。
可憐平日一沾枕頭就能睡得香甜甜的,韓家知名小懶豬,如今要當丈夫了,要待妻子好,見妻子不睡,居然也不好意思自己睡,半夜里,笨嘴笨舌問她擔心什麼,她又心情復雜地不好直說,雖說至親莫過夫妻,但其實二人還是剛剛認識,並不真的熟,她還真不敢立刻就傾心相待,只得先推搪著,甚至閉了眼裝睡。卻不知自家丈夫在人情世故上極笨,但身體感覺上,卻無比敏銳。
呼吸,心跳,甚至肌膚的溫度有絲毫差異,都瞞不過韓諾。
妻子裝睡,韓諾知道,見她不說,他便不問,只是在黑暗里愁眉苦臉地陪著罷了。
好在二人都年輕,次日起身,精神也尚好。
接下來的三朝回門,倒也簡單,該準備的東西,韓家全準備好了。
韓諾迎親時一展才華,鎮住了文家,這回接待新姑爺,也並沒有一絲看不起商人的驕矜之氣。
韓諾人情世故雖不甚通,但基本的禮儀卻是全能做到的。
行禮,問安,言語間保證待妻子好。
文家人口眾多,一圈的長輩小輩見下來,韓諾人人記得紋絲不差。
詩書人家,本來也不喜歡過于靈活,過份長袖善舞的,韓諾這樣沉穩木訥,還真有好幾個長輩捻著胡須,表示贊賞。
文夫人找了機會,悄悄問文素秋︰「你們好不好?」
文素秋低了頭,有些羞澀,良久才輕輕說︰「好「
嫡母庶女之間,這樣的關懷,也就是極致了,其實也說不了什麼更多更貼心的私話。
文夫人也是很盡職的,還抽空召了纓兒芙兒過來問,都是答小姐同姑爺相處地極好,又細問了一些韓家的事。韓家那種沒規沒矩,亂七八糟,讓文夫人皺著眉頭搖頭,不過,幸好韓家的態度也是很好的,分內外,交權力,小夫妻可以單獨院子單獨廚房自過活,也實在不能苛責夫家有什麼不好了。
熱鬧混亂里,一個已是徐娘半老,風華不再的婦人,盡量縮著身子,努力讓自己不顯眼,不引人注目,悄悄靠近文素秋,低聲問︰「姑爺好不好,待你,如何了?你在韓家,好不好?」
文素秋心中一酸,眼眶一熱。只是又能多說什麼呢。姨娘念著她,自然是一片心意,但雖為母女,卻有禮法管著,自小並不親近,也沒養成什麼話都對她說的習慣。說得多了,姨娘也幫不上她的忙,不過是一個人煩惱操心罷了。
「都好,他很好,待我很好,我在韓家很好,真的,都好……」
總之,幾乎被全渭城所矚目的文韓兩家的聯姻,慢慢過去了。風波漸漸平息,議論漸漸少了,外頭說起這詩書之家和商人之家的一對新人,也都只是,听說他們過得很好,夫妻和諧。
有錢有錢,有名望有名望,有文才有文才,生活優裕安樂,其實這樣的日子挺完美的。大家說幾句,笑幾句,雖然也酸兩句商人娶到文家女,到底還是羨慕的多。
其實韓家的日子,並不象大家以為地那麼悠閑快活。
起碼韓子施和凌松澤都很不好過。
新婦很有規矩,天天來晨昏定省,韓諾不得不陪著來。十幾年來,韓子施拿兒子當祖宗供,忽然要接受兒子天天規規矩矩,大禮請安,這感覺真是詭異。甚至心里都有些酸氣,以前怎麼沒見兒子這麼自覺,果然是有了媳婦忘了爹。
好在韓子施心理素質還是很好的,偶爾冒出點小心眼,自己也就在心里化解了。反舍不得兒子這樣。
更何況不太尋常的家庭生活過得習慣了,尋常人家的正常禮數,反而不習慣媳婦一天兩回,特意這麼恭敬行禮,低頭服侍。
凌松澤在這方面,倒輕松些,但他和韓子施也一樣痛苦,自己家里,反而不好亂走亂跑亂串門了。
以往跟韓諾很親近,有事沒事湊一塊,現在,連韓諾的院子都不好進,有什麼事,得派人傳話,叫韓諾出來。因為那院子里有女眷了,得講規矩了。這樣鄭重其事一下,那沒事基本就不叫韓諾了。可家里又確實沒什麼正事,非得跟韓諾打招呼。韓諾自己又是個懶洋洋,沒事不出門的家伙,新婚之時,更努力要陪老婆,結果就是韓子施晨昏定省時,還能見見兒子,他這當哥的,兩三天沒跟兄弟踫面,這都是正常的。
凌松澤和韓子施心理失落,那都不是一星半點。有時候在自己家里散散步,踫上文素秋,看人家襝衽施禮,自己都不自在,說是一家人,其實感覺就是進了個外人,雖然大家都在努力磨合,可這個磨合期,無疑是痛苦的。
他們總算心思都很正,並不遷怒給這個少女,只是各自給自己找一堆事忙。凌松澤還好,這幾年是忙習慣的。可憐韓子施當了多少年甩手掌櫃,現在卻被一個其實沒犯任何錯誤的媳婦,逼得天天在外頭,起早貪黑地忙碌,天天傳話回來,說,忙著呢,請安的事都免了吧。
本來這樣的人家,男人在外頭忙,女人在家里坐鎮,平時見不著,那都是正常的,文素秋倒也並不奇怪。男人有的忙,家業才興旺,這是好事啊。
只是公公忙成這樣,丈夫還在家里吃干飯,無所事事,做為一個賢良的女子,那是不能坐視的。
她私下對韓諾勸說過。
韓諾倒也答得坦誠︰「有爹和大哥呢」
文素秋愕然,那你也不能這麼光吃飯不干活吧,你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
韓諾倒是正色解釋︰「爹說過,叫我別管那些事,說我不是那塊料,我不管還沒事,我要管了,沒準大成號就要敗光了。」
文素秋氣結︰「那你就更該好好學,努力上進,別叫爹太操心。」
韓諾理直氣壯︰「爹說了,他不圖我上進,我在家里過得好,他操心也操得高興。」
文素秋嘆氣︰「那是爹關心你,為你好,可你也不能不回報孝心啊。我進門這麼久,只見著萬事爹都替你操心好了,可是你呢,連爹喜歡什麼,怕是也不知道吧。」
「我知道啊」韓諾非常有自信「爹喜歡我」
文素秋淚流滿面,無言以對。她學了那麼多本事,怎麼現在還沒找到正確和丈夫交流的辦法呢?
韓諾看她失望的樣子,連忙安慰「爹即然選了你當媳婦,那應該也是喜歡你的。」
文素秋黯然無語。
這是誰的錯呢?
女人勸自己的丈夫上進,勸丈夫出力為公公分憂,多多盡孝,這有錯嗎?
可誰叫韓家人的腦子都跟正常人長得不一樣呢?
文素秋勸過幾回,勸不動,暫時也只得先忍耐著。
韓諾也很無奈,他願意待妻子好,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他也願意照妻子的要求去做,可是,爹的話,當兒子的也不能不听啊。他乖乖听話,乖乖過日子,這不就是盡孝嗎?
果然韓家人的思考方式是無法和普通人相契合的。
韓子施和凌松澤在外頭忙,雖是避開家里這種怪異的情形,但也就順手,開始推行身股制度。這在商家而言,無疑是驚天動地的改變。不止大成號上下,翻天覆地,就是整個渭城,整個安定府的商界,都受到了巨大的沖擊。
不過,文素秋在內宅,並不清楚這些。文家人一向對商場上的事不甚感興趣,偶爾听到點風聲,也並沒怎麼討論。這種對商界來說,開天闢地的大事,文素秋竟是半點也不清楚。
家里的事全由她做主,公公都躲出去,免得鉗制她了,但她的日子,並不象人家以為地那麼好。
天天管著家里事,看似她發號施令,其實韓子施家中和大成號一樣,早定了周詳的制度,一切照著制度來,其實用不著做主的太過操心。文素秋天天听事發令,不過是證明少年主母的存在價值罷了。日復一日,感覺到有她沒她,其實關系不甚大,實在談不上什麼成就感。
她是新婦,目前也只是多听多看少說話,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有事就照章程來,偶有些稍復雜的,也詢問一下世僕,雖說韓家很多規矩都讓她不甚習慣,卻絕不輕易去談改動。
每天早上理完事,漫長的時間簡直不知如何渡過。
現在她非常非常有錢了,再象以前一樣,花大量時間專心做針線,似乎很浪費,可她又能干什麼呢?
院子里簡單之極,一切由她掌握,沒有多年服侍少爺的丫頭叫她刺眼,讓她費心。沒有別的各房各枝可以走動,可以打發時間,兩丫頭都閑得發愁,這韓家,都不用她們上下串聯,四方打听各種情況的,想顯本事幫著主子,都沒機會一展才華。
主僕三人,隱性地學了不少宅斗本領,暗中做了許多準備,根本就是浪費時間。
丈夫倒是天天在家,夫妻相處的時間,大把大把的,可在世人眼中,少年夫妻,整日相伴,妻子霸著丈夫,天天不出門,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可她又實在勸不動。
交際應酬也很少。韓家同親族關系很冷淡,韓子施公私分明,外頭的生意應酬再多,也從不帶到家里來。女人出了嫁,也不能長回娘家。
文素秋每天閑得發慌,丫頭都跟著愁眉苦臉。
好在韓家有了新婦,也有些商場合作伙伴,試探著讓家中婦人來送帖子請客,韓家族長有時候也帶著妻子,或是幾個晚輩上門。
韓子施也不忍這新婦被關在宅門里,一直悶壞,也就放松了以前的規矩,由著她交際。
文素秋也就不拿詩書人家的架子,也出席幾次商家婦人們的宴會,倒也確實被其他婦人鄭重相待,四下圍繞著。對于韓家族人,文素秋知道韓子施對親人的態度的,但文家的教養也讓她絕不會待親族失禮,她也就禮數周到,恭敬但並不熱絡地接待。
這樣倒也能打發些時間,她漸漸也就有一些走動的圈子,只是活動仍不多,比起以前在文家當庶女時都少。
文家宗族大,又受各方敬重,各種各樣的聚會,那是層出不窮的。相比之下,嫁為人婦之後,日子確實單調許多。但以前她只是文家的庶女,在文家相關的活動中,並不起眼。
如今,她是商家中少有的詩禮人家出身的婦人,不管是商家內眷聚會,還是韓氏族人的婦人在一塊,她都是被重視被奉承的對象,這種地位的明顯提高,她也是可以感覺到的。
韓子施也讓韓諾常常陪伴文素秋出門。文素秋最初也是有些拘謹的。韓子施卻是不將那些禮法放在眼里,好好兒鮮活的人,天天關在家里,人都關廢了。市井人家的女子,不也是該干什麼干什麼。朝廷還鼓勵女人不要裹腳閉門,多多出門干活呢?
又說韓諾和凌松澤都是凌退之的學生,不會用禮法過份要求女子。凌退之一向主張,廢除禮教中,過于嚴苛的條目,讓女子多點自由。凌退之對女子十分尊重,主張女子不要受太多束縛,女人有一定的財產權,可以單獨立女戶,甚至對自己的親事,女人也該有一定的發言權。
雖說听來都是驚世駭俗的話,象文家這樣的人家,要斥為邪說,但文素秋自己身為女子,對于這樣的主張,心里還是悄悄向往著的。
想想韓家跟凌退之的關系,她也確實松了口氣,漸漸也肯戴著帷帽,跟韓諾坐著馬車出門了。
或逛街,或踏青,或訪廟拜佛。
陽光燦爛,市井喧鬧,丈夫雖然木訥些,不上進些,卻又是千依百順,萬事由著她。
世界漸漸明亮,眼前的一切人與事,都漸漸鮮活,慢慢適應著,新的生活,新的身份,終于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日子,其實不是不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