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一片安靜,只有凌松澤的聲音在慢慢地講述著。
那聲音不急不徐,也似並無更多的悲傷,只是那麼平平淡淡地說著,整個房間竟因為一個人的聲音,而顯得更加安靜。
他講他們在京城的努力,他講那銀子化成水,不顧一切四下拋灑的景象,他講那京城各個衙門的森然冷漠,高不可攀。
他講那天牢煉獄里的森然恐怖,他講老師在地獄黑暗最深處,光明溫暖的微笑,平和從容的眼神。
他講千辛萬苦,走盡門路,好不容易才能探獄時,凌退之的笑語。
「我能有這機會,說了那麼多,別人即不敢想,更不敢說的話,此生何其痛快,即有今日,亦是求仁得仁,原也算不得有多意外,卻要你們來摻合什麼?」
那是他此生,听到的,老師最後的一句話。
他講著他們所有不甘心,卻又一切徒然的努力。
他講著那天,听到老師自盡于獄中,尸身被拋于城外亂葬崗後的不信與瘋狂。
他講那個夜晚,他們趕到亂葬崗,無論如何翻找,也只見到一片被野狗啃完的斷骨殘肢。
所有枉死的囚徒,都扔在這里,人人都穿著囚衣,根本無法從衣服上識別出人來。
他說韓子施的手重重砸在石頭上,一次又一次,指背上,皮開肉綻,他自己卻不知道。
他說,韓子施扒在碎骨腐肉上,形如瘋狂的用血肉十指挖尋翻找,手指鮮血淋淋,他自己卻不覺得。
可是,這樣地努力,他們還是沒能找回凌退之的一塊尸骨。
他也曾悲呼,也曾哭號,也曾淚如泉涌,也曾泣血椎心。然而才十幾歲的他,卻沒有更多時間去放縱自己的悲痛與軟弱了。
因為用盡一切力量的韓子施終于倒下去了,然後,就再也沒能靠他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再也沒能安穩地睡過哪怕一小會兒,再也沒能吃下哪怕一點象樣的食物。
他一個年末弱冠的少年,在痛失恩師之後,不但要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還要撐住那個已經倒下的義父。
更要面對一個,四周無限冰冷,無限險惡的世界。
在瘋狂營救的那段日子里,他們為了凌退之上下奔走,四處求告,已經引來了許多人的惡意與不滿。
他們捧出去的那些銀子,不但沒能救得了凌退之,反而招來了不少貪婪的目光。
少年舉人,在渭城,是全身籠罩著燦爛光環的才子,在京城,卻連讓那些大人物正眼看一下的資格也無。
渭城韓府,是安定府的大富商,揮金如土,結交官府,甚至能收服盜匪,又是何等威風光彩,在京城,也不過就是個土財主。
捧著金山銀山,卻要遍尋門路,想要送禮,都要四處求人,才有機會送得出手。處處奴顏卑膝,到處哀告祈拜,人家得了你的好處,還要擺出高高在上的施恩態度,半句實在話也不輕給。
他知道,不是他們不努力,而是那些站在對面使力的人,太多太強了。
他們或許不如大成號有錢,不如韓子施肯不顧一切地砸錢。但儒門學宗與官場中自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斬都斬不斷,而被凌退之的主張所刺痛的許多上位者,也早就立心非拔了這眼中釘不可。
這樣的一張大網,已不是區區一介商人可以撼動的了,無論他是多麼杰出多麼成功的商人,依然,也只是一個商人。
韓子施又何嘗看不出這個局面,只是關心情切,縱是百分之一的機會,也要拼命一試。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縱然無奈,縱然傾家當產,一生心血化灰煙,也不忍放棄,不舍放棄。
明知可能救人不成反害己,但凌退之的生死危在旦夕,他哪里還顧得上求穩求安,只能如此行險一搏了。
十賭九輸,越是懷著希望壓上重注去搏,越是輸得狠,世事不外如是。
果然,他出手太過大方了,雖然幫不上忙,人家也絕不介意收一份禮。即然收了錢,辦不了事,遲早要結怨,那如果能撈更大的一筆,很多人也絕不會覺得今天笑著收錢,明天翻臉無情,直接下黑手會有什麼問題。
一個毫無根基的富商,就算吞了他的家業,又能有什麼後患呢?
越是身高位尊,越是臉厚心黑,小人物的滿門禍福,身家性命,從不是他們會在意的。
渭城的官員,安定府的官員,看著大成號富得流油,沒有哪個心不動的,但他們懂得不能竭澤而漁,細水長流,大家都得好處。
京城那邊,看著這地方上,卻是天高皇帝遠,誰有那個耐心慢慢來,無非是,搞一下狠的,發一注橫財,大家都快活。
那段日子,凌松澤陪著韓子施奔走周旋,做事不是不聰明,說話不是不靈巧,手段不是不周全的。
可是,巨大的地位權力差異,輕易地抹殺了一切。
一力壓百巧,哪怕是上位者奇蠢如豬,奇貪如狼,輕輕松松一句話,也可以毀了他們全部的努力。
他們都是尋常人,再怎麼歇盡全力,依然有極限在。
凌松澤甚至不能不承認,如果不是他們,或許,凌退之不會那樣死。他那位性情溫和的老師,骨子里自有他的堅韌。
他文名甚大,聲望頗高,官方不好隨便對他用刑。他是有機會抗爭到底的。就算這抗爭,最終必會失敗,但至少,也能以不屈的姿態,給那些論敵們,足夠的打擊和難堪。也能為後世留下獄中抗爭,轟轟烈烈的佳話。自古文人求名,大多如此。
可是,察覺了他們的處境艱難,凌退之毫不猶豫地搶先一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把他們從這進而無路,退又不甘,越是糾纏,危險越大的困局中,解月兌了出來。
凌退之死了,韓子施倒下了。可他們幾乎把大成號所有分號生意流水都抽光了的巨大財富,還是要送出去。
為他們的不識進退,不知好歹道歉賠罪,哀求著,那些袖手看凌退之冤死,安然謀算他們財富的大人物們高抬貴手,給點面子,就收了他們的一片心意吧。
少年的凌松澤,在教他學識,賜他名字的恩師死後,這樣咬著牙,四下周旋著,同時,一連發出數封急信,重金通過一些官方的最快驛馬,飛寄給包括安定知府在內的一些與大成號關系扯不清的官員們。
這些人平時吃著大成號的肉,喝著大成號的血,可一朝凌退之出事,求到他們面前,卻只見人人板著一張臉,一副我為你好的誠懇樣子,光說一長串毫無用處的告誡,叫他們少管閑事,多想想自保之策,就算盡到責任了。
不過,這回事關大成號這棵搖錢樹的生死存亡,倒是不愁他們不出手。
即然是同他們的利益息息相關之事,自是人人都急忙出了一番大力氣。終使凌松澤能在如此局面下,帶著韓子施全身而退。只是以後,每年能伸手從大成號里拿錢的,又多了幾個京官,其中甚至還有負責審判凌退之的人。
盡管陷害凌退之,置他于死地的人未必是這幾個,但他們確實是在明知凌退之冤屈之時,袖手旁觀,坐視了一切發生。
而凌松澤和韓子施,在亂葬崗上椎心泣血之後,還不得不拿大成號的血肉,年年喂養這種東西。
這樣黑暗可怕的事實,足以讓任何一個心性剛強些的人抑郁憤悶,不平至死。
凌松澤卻還只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
但他不能哭,不能恨,不能怒。
咬碎了牙,還要對仇人臉上堆著笑,哭干了淚,還要一句句認錯賠罪。
他就是這樣,把韓子施帶離了京城,帶回了家。
這一路上的奔波並不好受。韓子施醒來之後,並沒有呼天搶地,痛不欲生,他很安靜,很溫和,好說話地出奇。
讓他吃飯,他就吃,讓他喝藥,他也喝,讓他給大夫看,他就配合,讓他睡覺,他也乖乖閉眼。
只是,吃進去的不管是飯,還是藥,他都會很快吐出來,縱然閉著眼一天一夜,也不能有片刻安眠。
他不是故意糟蹋自己的身體,只是身體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般,拒絕一切救治與幫助。正因為並非他有意為之,再多的勸解也沒有用,再好的大夫也束手無策。
哪怕凌松澤對他提起此刻幾乎失去一切周轉銀,正面臨重重危機的大成號,甚至幾乎帶著怒吼,說起毫不設防的家,說起根本無力應付任何變故的韓諾,他也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勉力打起精神,支撐到回來而已。
已然心力交瘁的凌松澤帶著他,終于回到家,再怎麼堅強,這口氣松下來,終于露出疲態,終于隱隱流露出,支撐不住,有些崩潰的跡象了。
他一直說著,一直說著。
那些冰冷,那些丑惡,那些痛楚,那些苦難。
做為一個一向最體貼的兄長,他甚至沒有絲毫顧慮,韓諾會以什麼心情,听著老師的死亡,父親的苦難。
他也顧不上操心,文素秋一介內宅弱女子,會否被如此可怕的黑暗現實嚇壞了。
男人應當為女人擋住外面世界的一切風雨,兄長應當照顧保護弟弟。這些道理,他都知道,可是,現在的他,太累,太累,太累了
(不能快意恩仇,終是抑郁無奈的。一直以來,韓子施和凌松澤都是很聰明很能干的人,但這種聰明能干,是放在普通人中比較的。真正遇上大事,普通人的局限,依然束縛著他們。
寫多了超人般的主角,翻手雲,覆手雨,縱橫快意,忽然轉成平凡人的故事,現實中,不可避免的無奈,妥協,我自己也覺心中郁郁沉沉,頗為難受,也就怪不得許多讀者,覺得這個故事,沉郁難舒了。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