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這種東西,夠用就行了,若是太多,反易招禍。大成號這麼多風風雨雨,韓家族人鬧出那些丑事,說穿了,不過都是為著錢。」韓子施淡淡道「這些罪,我自己受了也就罷了,卻不能再叫諾兒也日日陷在這種是非里。諾兒的性子我知道,錢這種東西于他,是千萬兩,也不覺多,一二文亦不覺少,斷不會為這事有什麼想法的,將來自然也能過得安生自在。只是……」
已是垂死于病榻之上,可是韓子施倏得張目望來,目光竟凜然若箭「我為他擇你為妻,盼得是他一世安然,而非將來受人掣肘,我不希望,他日,他要在妻子和兄長之間為難。」
韓子施語氣依舊平淡,可那話鋒已然如刀。文素秋蒼白著臉,甚覺委屈︰「難道,在爹的眼中,我只是唯利是圖的人?」
韓子施微微一笑︰「你不是一個壞人,可是,這天下並不是只有壞人,才會做壞事,好人一番好心做出來的壞事,破壞力往往更大。你是韓家的媳婦,你會覺得,替韓家守著財產,不要讓外人佔去,是盡你的責任。而且會有很多人跳了來,告訴你,這道理有多麼對,多麼好,多麼天經地義……」
這道理說到哪里都是對的吧?只不過,在韓家,一切都不能以常理而論。文素秋喃喃問︰「在爹眼里,相公就這麼不讓你放心,家業無論如何都不能交給親生兒子嗎?」。
「不,我就是對諾兒太放心了,才敢把家業交給毅寧。諾兒不會用心機,但他真正以誠待人,我一手培育毅寧成才,在他心中,卻遠遠不如,以誠心相待他的諾兒.他從來沒有少爺架子,可是家里大大小小的人,哪個不拿他真當自己的親人愛護。諾兒什麼也不用操心,自然有別人替他把方方面面的事,都給想到辦到,這才是卻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韓子施笑意柔和,灰敗的神色里,也有了些神彩,本來虛弱的身心,也略有了些精神,一大段話,竟是一口氣不斷地說完了。
無論世人眼中,韓諾如何不成器,在他心里,這個兒子,才是他永遠的驕傲,才是他唯一的成就,相比之下,那富甲一方的韓氏基業,那開創全新商業法則,讓整個安定府商界震動的大成號,又算得了什麼。
文素秋怔怔不語。
韓子施定定看向她︰「素秋,你在文家不過是一庶女,在韓家,卻為主母。你在文家,日日局限于一片小天地內,在韓家,進出隨意,用度自如,下人恭順,外賓奉承,除了我韓家是區區商戶,還有哪一點不比你昔日過得好?韓家待你,可算不薄?」
文素秋不得不肅容正色︰「爹,我自嫁過來,便是韓家的人了,韓家待我的恩義,我從來不曾忘懷片刻。」
「即迎了你進門,就是一家人,待自家的媳婦,本來就該如此,這又哪里算得恩義。我對你的要求,不過是盼著你照料愛護諾兒,與他相伴相攜,不離不棄便好,至于整肅門庭,管理產業,家業興旺,這些擔子,從沒想要壓到你身上。」
文素秋默然不語。
整肅門庭,她最多只能整肅新買的僕人。舊人她是一個也不能動的。
管理產業,明顯只有姓凌的人能管姓韓的人的產業。
家業興旺,算起來,這應該是男人的責任,可惜她的丈夫,未來韓家的當家人,完全沒興趣。
「將來,你若能心胸豁達,日子會過得很快活,生活如意,家境富裕,家里不會有什麼糟心事,也不會有什麼不三不四的女人冒出來,諾兒在這方面的人品,我是信得過的。就算是將來沒有子嗣,我也保證韓家不會有人苛責你,諾兒不會負你,至于那些親族們的閑話,你完全不必理會……」
文素秋臉色慘白,終于大聲道︰「爹爹有什麼吩咐,媳婦哪里有不听的道理,這韓家的產業,韓家人自己願意交出來,我還有什麼話可說,爹爹何必拿這樣的事來相逼……」
她顯然是受刺激不輕,連對公公應該保證的恭順態度也顧不得了。
韓子施苦笑一聲,對女人來說,兒女之事,果然是觸不得的逆鱗,雖然他是一片好心,但听在女人耳中,這簡直就是無情的詛咒了。
他到底是個男人,又沒經歷過大宅門的復雜生活,自然不懂,女人對這方面有多麼看重,一句話不知輕重地說錯,確實把這個其實也挺無辜的女人嚇得不輕。
他真沒什麼別的意思,說的也確實是誠心話。
按理說,他也盼著兒孫滿堂,盼著諾兒能有一個象他一樣可愛的孩子。
可是,那血脈相傳的病癥,就是命運最無情的詛咒。
為了諾兒一生不受這病癥煎迫,他是絞盡腦汁,費盡心血,確保韓諾最簡單,最悠閑,也是富裕安逸的生活,可是,這樣的負擔,這樣的苦,實在不忍心讓諾兒再受了。
何必叫子子孫孫,都永不得解月兌呢?
只是這真相,又實實在在不忍說出來。
罷了,得幸失命,且由天意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他能顧到諾兒這一代,也已是極限了,太多的,他也無能為力。
「我家與你家不同,你嫁過來之前,家里就只幾個粗男人,很多事,也並不甚懂,若是有什麼說得不妥,你也莫往心里去,只要記著,我一生,都只盼著你們好,斷不會有旁的心思便好。」
做為公公,這樣的口氣同兒媳婦說話,甚至道歉,已是給了天大的面子了。文素秋要再有什麼想法,說法,那就是不識好歹,不知進退了。
她默默地跪下,恭敬地磕了一個頭︰「是媳婦任性了,倒叫爹這樣耗費心神。爹請放心,爹的吩咐,媳婦謹遵就是,只是……萬事操之于人,若萬一將來人心有變,我韓家當何以應變……」
韓子施安然受她大禮,微微頷首。諾兒能傾心信人,他的妻子也答應並不掣肘,但還能想著應變,正好相鋪相成,倒也不差︰「我自然也思量過這些事,這些年來布局,亦是為此,到時,你只要……」
房門打開,文素秋有些怔仲地走出來,游魂一般,慢慢地去了.在她後方,管家韓富,帳房韓貴,大劉,老馬等等韓家的老人,先後被叫了進去,都是談了或長或短的時間,便又紅著眼楮出來了。
家里的人,心里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個個神色黯淡地站在院中,肅然不發一聲,只等著里頭一聲輕輕招喚。
也有人擔心韓子施的身體,幾次三番想勸韓子施先歇歇,卻都讓老管家制止了。
他從小看大的小少爺,如今的韓家家主,就是這麼 的脾氣,這麼好強的性子,但凡是他想干的事,總是不顧一切先要做到底。
即然他心心念念,要把心上的事,都一一交待了,就隨著他的心意吧。
老人心酸地想著,拿袖子擦著眼淚,都這麼大的年紀了啊,還要白發人送黑發人。都這麼老眼昏花了啊,怎麼眼淚居然就是流也流不盡呢?
幾乎全家人都聚在了韓子施這邊了,只除了韓諾和凌松澤。
韓諾靜靜地坐在他自己的院子里,那麼大的太陽照在他身上,居然還是讓人覺得,冷清又安靜。
凌松澤呆呆地坐在他旁邊。
他從韓子施房里出來後,受命來找文素秋去見韓子施。
跑來傳過了話,看著文素秋走了,他自己卻安靜地坐在了韓諾身邊。
只是這樣坐著,一直,一直不說話。
怔怔地想著韓子施同他說過的話。
那些秘密,那些隱情,那些往事,無不令人震驚。
雖然早有準備,但真正被那人將傾國之富,坦然相交,依然被這樣的大氣與膽氣而震懾。
只是……
想起文素秋離去時的神色,凌松澤深深嘆息了一聲。
韓子施找文素秋去秘談,為的是什麼,他自然是心中有數的。
只是,一個宅門里的女人,哪里能有似韓子施那樣的胸襟膽色,這樣的要求,也太過了。
那麼可怕的財富,就算是她自己不動心思,怕也有的是人讓她動心思。
就算她今日許下諾言,將來十幾年,幾十年,就真能一直守諾嗎?
就算她今日還有著文家人的清高和操守,等她日生下兒子,一個女人全心為兒女打算時,哪會在乎什麼諾言。
凌松澤微微苦笑。
他答應了韓子施,要永遠保守那個可怕病癥的秘密,讓韓諾自由而無負擔地活著,即然如此,文素秋總有一天,會為小諾生下兒子吧
他皺眉暗嘆。
別人家里是唯恐女兒不生兒子,只有這韓家,怕是並不希望女人生育呢?
可他即不能說,自然,也不好在女人懷孕時動什麼手腳,這種事,超出了他做人的底限,而且,受傷的,肯定也不止是文素秋,還有韓諾這個他其實從來不願傷害的人。
越想越是心煩意亂,只覺不管如何,將來文素秋,都必然是個麻煩。
他對韓子施的說服,其實是不抱希望的,甚至當著韓子施的面就問︰「就算她眼下答應了你,將來違誓背諾,陽奉陰違,又當怎麼辦?」
「那個時候,我早不知道在哪了,自然也不能怎麼辦,但你卻可以……」韓子施的表情十分平靜「比如……」
想起韓子施最後的安排,最後的叮嚀,凌松澤心中一凜,猛然抬頭,卻見韓諾始終是那樣呆呆地坐著,這麼大的太陽直照下來,他就是傻傻地沒感覺。
凌松澤忽覺一陣羞慚。
韓子施就要死了,不管那個人這些年來,一直讓他感到威脅,感到畏懼,一直令他小心地壓抑著自己,半步也不敢走錯。然而,到底是這個人,救了他,養了他,教導了他,栽培了他。雖然是因為那個人的任性,才讓他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可也同樣是因為那個人,才給了他巨大的財富,和發揮才華的一片天地。就算最後的重重設防,也只是為了兒子,不得不以防萬一。那個人待他,到底還是信任,重視,甘心交托身家的。
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思,想著那些利益得失,成敗雜念,實在是……
他心中愧恨之至,忽得一伸手,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
韓諾終于被驚醒,愕然抬頭看著他。
凌松澤看他這傻呆呆的表情,只覺得心酸。
「小諾,不要太難過了,人生于世,終究逃不了這一日,他朝你我亦相同。」
韓諾還是呆呆看著他,然後,平淡地說︰「我是不同的,我和你們,都不同。」
凌松澤心中嘆息,這個在某些方面,永遠長不大的小dd啊。
「小諾,別這樣,我們已經盡力了,不管是老師,還是義父……」
「沒有」韓諾依舊平靜地打斷他的話,往日里如黑曜石般的眼楮,這一刻,空洞得驚人。
他的聲音,呆板,沉悶,沒有絲毫起伏︰「大哥,我並沒有盡力,不管是對老師,還是對爹,我從來沒有真正盡過全力。」
(終于周末了,恢復了一上午,原本病懨懨的,總算有精神了。本來下午就能寫完這一章了,可惜這邊居然狂風暴雨下冰雹啊,暈倒。這麼熱的天,他下冰雹。家里停電停水,還水漫金山,折騰死我了。最郁悶的是,不是直接停電,而是一會停,一會來,反復N次,我的電腦剛開機就斷電,剛寫幾行就沒電,還沒保存就暗了屏,來回N次,真是讓人要瘋了。幸好總算寫完這章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