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隊伍從街頭一直排到街尾再排到另一條街去，幾乎看不到盡頭的隊伍，沒有喧鬧，沒有混亂，貧寒的人們安靜地站著，等著，慢慢地前進著，間次地低聲說著什麼，被歲月煎熬催折的眉目間，也隱隱透著些許安慰，和輕微的歡喜。
熱氣騰騰的大鍋一排擺了足有十個，幾乎佔了半邊街，熱乎乎且十分濃稠的米粥滿滿地倒進一個個人捧著的碗里。有人手不停揮地施粥，也有人不住口地高聲維持著秩序。
「不用急，不用急，慢慢來，人人都有，咱們韓家年年放粥三次，哪回也不會低于三天，大家不要擠，不要鬧，人人都能喝到的。」
事實上，隊伍確實還是比較有秩序的，雖然會有歡喜的低叫，小小的議論，也會有人大聲念佛感恩，但爭搶，糾紛，這一類事，卻是很少發生。
渭城畢竟算是安定府最富有的城市了，雖說街上還有叫花子，民間也有無瓦遮頭，無米裹月復的，到底不算太多。
韓家年年放糧，份量從來是足的，窮人們只要安靜地等著守著，最多晚一點，遲早能吃上，大家經驗都十分豐富，其實倒也用不著別人特意提醒，特意維持。
不斷有人端著滿滿的粥退開，有人餓得狠了，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半點也不在乎燙。
有人還能撐得住，歡歡喜喜吃兩口，說幾句，滿臉都是感激之色。
「還是韓家舍的粥好啊，看著熱騰騰，濃稠稠的，就是咱們自己家，還算富裕的時候，粥也不是頓頓有這麼好的。」
「比起來，什麼李家，範家，趙家，雖說也喊著行善積德，可那粥，都能照出人影子了，還有那個陳家，今年不是就有幾個人喝了他家的粥，差點沒了命嗎？听說全是拿霉了的米，應付我們窮人，博他們家美名。」
「算了，知點足吧。有總比沒有好，韓家比他們好，我們多多感念幾句，多給韓家老爺太太向老天爺磕幾個頭，替他們求求福氣就是，但別家的給的再少，也是給了，咱們就少說幾句吧。再說呢，也不止是韓家這樣仁厚，文家其實也十分厚道……」
「可文家錢少，粥舍不了多久就沒了。還是這幾年，好象大方了點，也能多施一點了，听說，這也是韓家幫忙，文家才有錢的。」
「誰叫韓家的人，都是財神爺呢，听說前頭老爺，就能點石成金，家里還有個聚寶盆。不過他賺得快，花得更快，修橋鋪路，施粥救人，捐錢治河，到處地散錢，沒想到，這一輩的老爺太太，那更是大手大腳花錢的主。這施粥的次數增了，分粥的大鍋也添了，每回最少能多救濟一倍的人。」
「還有濟民藥局，專門地給咱們這些沒錢的窮人施藥，還有崇文書館，听說都是韓家請的先生，天天講課，不管什麼人，只要識得字，走進去，坐下就能听，還有那個什麼什麼書樓，韓家掏錢到處收書，讓那窮書生們隨便看，願意的，也能抄一份拿走，俺雖不識字，也知道這是大功德。」
「那是，我這樣的粗人，還求人給韓家老爺太太，刻了牌位，就是買不起香，也時時拜拜，盼著他們長命百歲，好人有好報……」
長街上，討到了粥的人，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還排著隊的人，也前前後後地說著話，大多講的，無非是這一類的話題。感激的，嘆息的，驚愕的，崇拜的，祈願的……
這些聲音都不甚大，不會傳進韓家深深的宅門里。
但偶爾有人在街頭對著宅門深深下拜，旁邊韓家的下僕，急忙攙扶，連聲勸慰的種種情形，站在韓家花園里的三層小樓上，倒也看得十分清楚。
「太太是大慈悲的人，這滿城上下，受太太恩義的，真是數也數不清了。」
文素秋身旁的婦人，一身簇新的衣裳，花樣過于鮮艷亮麗了，頭上金黃的首飾，亮堂堂，光華閃閃的，更加有些扎眼。只是臉上堆起來的笑容，簡直比那頭上的黃金還要亮，說話的語氣，更加恭敬，甚至帶著明顯的，有些笨拙的諂媚。
盡管，如果按血緣來算，她其實應該是文素秋的舅母。
可惜，在尊卑嫡庶的規則之下，就算是文素秋的生母過來，也只能客氣又恭敬地喊一聲「太太」
文素秋輕輕嘆息，身邊這個女人的討好，無疑是僵硬又毫無技巧的，然而，這份想要討自己歡喜，讓自己高興的心，倒還是真的。
她雖不以為然，終也不好說什麼。
雖然覺得對方俗得很，且言語無昧，卻也並不好敬而遠之……
畢竟，畢竟，總也算是她的……
唉
說起來，當初韓子施擇文素秋為兒媳，是考慮了各方面的情況，種種得失，才做出的決定，文家之勢必要時可為依靠，而文家人的清高，又必不會過多插手韓家的事務，也算是兩全其美了。
可是，他千思萬慮，到底漏了一件事。
文素秋，是庶女。
雖然是為了家里以後少有紛爭，韓諾不受閑氣，才選了一般性子不會強硬的庶女，可即然是庶女，自然另有生母，而當姨娘，當侍妾的生母，可別想有文夫人那樣，世代書香的氣派，矜持，風骨。
姨娘自然也不算是壞人，只是淪落到，給不算太有錢的文家老爺當姨娘，想來家里是不富裕的。
文家人本來就挺缺錢的，自然也不會過多幫襯一個小妾家里。
姨娘通常總會有一兩個，不太成器的窮兄弟，眼看著女兒有錢了，有地位了，開口給自家兄弟謀個好差事，也不算是什麼過份的事。
文素秋自個琢磨了半天，似乎這和她在公公榻前答應的絕不掣肘某人的那個諾言，不算相沖，但仍不敢輕動，還特意問了問韓諾的意思。
韓諾對于世人把簡單問題復雜化的習慣很無語，不就是給自己的親戚找份事做嗎？何必這麼小心？
之後，文素秋才客客氣氣，對凌松澤提了提。
凌松澤也就笑了笑便滿口答應。
雖說韓家的產業都歸他在管著，韓諾從來不問，而文素秋，至少到此為止，都還是盡力遵守了諾言的，可是，這些產業畢竟還是姓韓的，韓家的女主人，想給自己的親舅舅找份活兒，哪怕論理法不算舅舅，那血脈之親，也是不能否認的。難道他還好意思說不
王阿貴就在大成號某個生意里，當了一個不甚起眼的伙計，且因著老實肯干，短時間內，也升了兩回，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大成號有嚴格的規則，制度，自當年韓家族人被清除出大成號之後，想再靠親族之力而非自己的才能，在大成號掌權，那是絕無可能的。
但誰叫人家有個好外甥女呢，文素秋拿自己的錢，悄悄貼補了不少。
她倒也無甚可讓人指摘的，雖掌著韓家的內宅，手里也不小的銀錢流動，可除了她自己的月例，別的一文也沒動。
可誰叫她的月例多呢，當新媳婦時，月例就能把人嚇暈過去，現在升級做主母了，月例自然要跟著翻翻。她吃的用的住的，都是家里的，自己又並不奢侈浪費，銀子竟是都沒怎麼動，悄悄拿出去，給生母在鄉下買房子買地，在城里還辦了個小鋪子，只是托給王阿貴兼著也打點些，有大成號照顧，這種小鋪子，閉著眼，也能營利賺錢的。
王阿貴在其中落些好處，大家都知道，也都不介意，本來就是送給他的。
普通鄉下人，老實巴交的泥腿子，兩年間，日子天翻地覆，進了城，住了好屋子，能買得起綢緞，戴得起金子了，莊戶上的王大嬸，就變成了王氏，天天往韓家串門子，表心意了。
她的任務就是努力討好這個外甥女，盡力拉親雙方關系之余，有時候，也說點別的話，比如……
「其實啊，行善是好事，可是，錢也不能花得太狠了，那粥啊，比我們正經人家的還好呢？太太你心善，可手里多點自己的錢，總是好的。以防萬一啊……」
「不過就是個副掌櫃的，也不掌總，就是說出去好听一些罷了，怎麼阿貴就當不得呢，到底也是太太你的……」王氏看著文素秋臉色並不好，訕訕得住了嘴，半天才道「到底也是親戚，論起來，比他那個什麼干的義的哥哥，兒子的，還要親上幾分呢，他是不是也管得太多了……」
「太太，這人心隔肚皮啊，還是防著些的好……」
「太太……」
嘮嘮叨叨的聲音，不斷地響在耳邊，文素秋只是安靜地听著。
王阿貴夫婦，也未必就是壞人，
只是窮得太久了的人，忽然過起好日子，心思忽然活起來，多少有些定不住。說起來，凌……大哥那邊，壓著不肯提拔，也是有道理的。若要真清淨，竟是從一開始，就不惹這麻煩才好，只是，人情世故，有的事，就是明知道，也是無法拒絕的。
若是不講究的話，叫他們一聲舅舅舅母，也不是完全不可以的，他們，自然，也未必是存著壞心，只是看著大成號的富貴，想著是自家親戚的產業，仔細看著，卻似乎不是這麼一回事。老實人進了城，混到這紅塵富貴圖里，種種奇談怪論，各種是是非非，許多別有用心的話，許多世人不解的議論，听得多了，自然，也就有些想法了。
不過是，想要拿回韓家的錢，韓家的產業，或許，也盼著自己其中沾點好處，但到底，也有著替親戚，替外甥女兒謀劃的意思在，普通人其實也大抵如此，只可惜……
文素秋慢慢地搖了搖頭，看似漫不經心地一句一句駁著。
「這原是先頭老爺立的規矩，就是韓家族人，也沒有一個在大成號里當掌櫃的，哪里就輪到王家了。」
「大成號的制度擺在那里，要能升的，總能升得上去的，我相信大哥不會故意打壓著誰的。若是沒能升，再說人情，也是白討沒趣。」
「行善積德原就是該盡力而為的事，真要計較，索性粥也不必施了。」
「大哥與相公，兄弟之情，堅可比石，些許錢財算什麼，那些閑話再也不要說了……」
話還沒有說完，外頭纓兒來報︰「老爺回來了。」復又補充一句「外頭傳話過來，老爺只一個人就回來了，看著象是不太高興。」
「一個人？哥哥們呢？其他人呢？」文素秋詫異地站起來，居然還會不高興，韓諾那慢吞吞懶洋洋的好性子，要他不高興，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啊。
一時間，倒也顧不上客人了，隨**待兩句，就徑自迎出去了。
王氏倒也明白，自己算不得正經親戚，依附著韓家過好日子，其實只能算韓家的附庸，半點惱意也無，只坐下來等著，口里還催促著「太太快去瞧瞧老爺。」
被他們一口一個老爺，叫得似乎很老的韓諾今年也才二十出頭，年輕地出奇。
這個年頭，什麼名頭都叫亂了。
官人，員外，相公，等等，只有官員，甚至到了某種品級的官員，才能有的稱呼，早就爛大街了，只用來稱呼王族的公子，也變成了任何年青男子的稱呼，一個老爺又算得了什麼呢？
誰叫他是韓家的主人呢，雖然他這個主人，外有兄長，內有老婆，萬事都不操心，安心只當甩手大掌櫃，但在韓家，他卻是唯一的老爺。
自從當年韓子施去後，半年間，里里外外，人們先後都改了口，至今，他已是當了兩年半的韓老爺了。
反而是凌松澤那里，不方便叫少爺了，就一直被叫做大公子，大老爺這個詞，大家卻是莫名其妙，又心知肚明地，從來不用。
（原來昨天傳不了文，不是我迷糊，是後台程序出了問題，呵呵，恢復點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