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爺,今年京城那邊,又有不少時新的好東西吧?」
「有有有,沒忘了你們,大牛那都有數有帳呢,找他要去。」
「大少爺,淮安那邊出名的腌牛肉可帶了幾斤回來?」
「幾斤?咱們帶著上百斤呢,家里都分分,嘗嘗,鋪子里也試著賣賣,要是好啊,今後這生意就長做下去」
「劉嬸,你瞧瞧,這是特意給你帶的……」
隔得老遠,已听到一片喧鬧,文素秋苦笑一聲。
這幾年,她也算是辛辛苦苦,才在韓家那古古怪怪的家風之下,把規矩一一立起來了,可惜,家里其他的主子,雖不明著跟她做對,但也沒努力配合過。
每回凌松澤從外地回來,總是大箱大包的各色東西帶回來送人,家里上上下下的人,竟沒有一個漏了好處,少了禮物。
東西未必貴重,但都是稀奇的,少見的,遠方的特產,在本地,有錢也未必買得著的。這其中費的心思,可自不少,這樣的東西賞下來,倒是比賞錢體面得多,也顯出主子們的心意來了。
家里頭,原是世僕們習慣地叫凌松澤做大少爺,這也是他們非公開場合,都不太願意管韓諾叫老爺的原因。這兄弟倆人的輩份,叫著,可就容易出誤會了。
而其他的僕人,則在文素秋有意無意的引導下,一直管凌松澤叫的是凌大少爺。
這樣的叫法,固然是不會讓人誤會他和韓諾的關系了,可是,住在韓家的凌大少爺,光這稱呼就已經提醒了許多人,許多事了。
可惜,這幾年下來,就是文素秋貼身的僕從,有時候,都會被世僕們帶得順口,直接喊大少爺了,那個凌字,很多時候都被他們無意識地省略了。
凌松澤的善意細心,給予的好處,天長日久,總能軟化許多東西,而凌松澤數年來,執掌著韓家最根本的大權,韓諾一直沒有表現任何不滿,這種狀況,短時間內,看不到任何改變的跡象,聰明的人,也都願意去親近掌控著他們未來的人。
慢慢地踏進廳堂,圍著一塊,原本的嘻哈喧鬧立時為之一靜,下人們規規矩矩各自站好,帶著輕松笑容的臉上也變得十分正經。
文素秋默然。
文家是最極講規矩的,能不能令行禁止,家風整肅是評價一個主母的重要標準。但在嚴格的規矩背後,他們文家,對下人也算是仁厚的。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地方做不得不對,然而,在自己的家里這樣走進這一場熱鬧,便如一個突兀的闖入者,仿佛輕易破壞了一些輕松處在的東西。
但是,她能不來嗎?
大哥辛苦遠行,跟著商隊回來了,她一個弟媳婦,難道坐在後頭,等著大哥抬著大大小箱籠來送禮。
人情也好,禮數也罷,她應當歡喜地笑著走進來,她應當眼楮亮亮地招呼︰「大哥回來了,這一路上,可辛苦了?」
「商隊里人人都照顧我,也沒什麼可辛苦的,四下走走看看,只當做是游玩一般,順道開拓商路也是好的。我挑了幾件京城蘇雨齋大師父親做的衣裳,還有金風樓最新式樣的首飾,另有些京中流行的小配飾,弟妹若是有暇,不妨穿戴了出去,應酬來往間,替我們大成號叫叫字號,若是相熟的夫人們多有喜歡的,這也是挺好的生意。」
凌松澤說得輕松,仿佛那些不過是小玩意。但文素秋知道,凌松澤能看得上眼,並替她帶來的,必然都是極好極值錢的。
不管是愛屋依烏,或是有意懷柔,凌松澤待她,都不可謂不好的。
大成號各個店鋪,但凡有好東西,必有一份,要送到家里來,每回出門,不管是商隊遠行,還是巡視各地商鋪分店,凌松澤都要替她帶上當地最好的東西回來。
且從來不說是送她的,只說是大成號要做這樣的生意,要在有錢有閑有地位的婦人們當中做出影響來,拜托她穿戴試用,替大成號做活招牌。
即避免了男女間嫌疑之事,也不用她欠他的情,她收了這樣的好東西,反倒是幫了他大大的忙一般。
這幾年,不管她對家里有什麼管理,做什麼安排,他通通都支持,至少口頭上肯定支持,行動上,也從沒有做過搗亂的事。
這幾年,相比韓諾的越來越懶,她卻越來越活躍,同渭城重要人家,重要人物的內眷們,交往瀕繁。
在凌松澤的影響下,大成號在其中出力不小。
她出手饋贈的佳品,一向都是最讓人期待的。
她出席各個場合的衣飾打扮,一向所有人學習跟風的目標。
她還禮宴請,總會有大成號名下酒樓,店鋪的人來幫忙,各種內眷們的活動,都搞得極精彩。
天長日久,她確實已經成為渭城夫人圈里,極受歡迎的人物了。
不管是富商們的內眷,還是文人仕紳的女眷屬,甚至官員們的夫人,都一一打開了各自活動圈子的大門,讓她得以進入。
要不是凌松澤在背後的支持縱容,只憑韓家的錢財,只憑著韓諾這個聲名漸沒,風光不再,且仕途無望,自己又漸漸被人遺忘的丈夫,她怕是連在富家太太圈子里,都只能當個外圍隱形人了。
這幾年,她喜歡行善,年年施粥,年年放糧,捐錢去修橋鋪路,捐到佛寺道觀,給窮人舍藥的,給讀書人贈書的,各種各樣的善舉,能想到的,她都試著干了。
在無數聲活菩薩的稱頌背後,其實是巨額的金錢。
這其中,都少不了凌松澤和大成號的傾力支持。
對于文素秋遠超韓子施的灑錢行為,凌松澤沒有任何異議,反說弟妹這樣的女人家,心地慈悲良善,給韓文兩家積福德,那是好事。
每年從大成號分配出來做善事的銀錢中,拔出大部份,供文素秋使用,還貼上他自己私人的一點心意。
事實上,在那一樁樁善舉之後,文素秋,或是韓家私宅帳上的銀子一文也沒有少過,她與韓諾得了無數稱頌,大成號和凌松澤在背後的出力,卻往往無人知曉,也無人議論。
而凌松澤安靜地接受這一切,心平氣和,全無半點意見。
有時候想起來,文素秋也不是不羞慚暗愧的,不是不感動,感嘆的。
這些年,她出入各家富貴門庭,結交許多人物,四下濫施恩義,看似風光無限,其實辛苦倍嘗。看著錦衣玉食,其實綺年玉貌,暗中卻只覺日漸蒼老。
這樣的風光,忙碌,熱鬧,其實是極累身又累心的,要不是天性極喜歡這種生活,也有這種天份的人,其實未必適應得了這樣的光芒。
她不過是文家庶女,文家人對德性規矩的講究,那已是多少代的事了。
女子之德行,不過沉靜守拙,安份隨時,管好家宅已是盡責,適當地來往應酬便罷了,過于活躍,過于熱鬧的生活,從來不是她所祈盼的。
可是,處于她這樣的境地中,真的是無可奈得,不得不如此了。
這時,她笑吟吟看著凌松澤︰「大哥別只老想著我,有好東西,也該記得……」
她的目光四下一掃,剛剛飛一般沖來,看似激動無比的大妞,這時早躲到角落里,拿著帕子,傻乎乎反復抹著一點灰塵也沒有的擺設。
人人都知道她在裝,她也知道別人都知道,偏還是這樣煞有介事,忙到十分,竟似看凌松澤一眼的功夫也沒有了。
光看這羞澀無措的樣子,誰能想得到,不到一個月之前,就是這個丫頭,當街把一個男人打得鼻血長流,抱著下面滿地打滾,她還不放過要上去踩幾腳。
「有啊,家里姑娘們都有東西,大家等會有空自己來挑。」凌松澤笑嘻嘻的,渾似沒注意到這弟妹的眼楮望著哪。
「對了,我還給小諾帶了東西,桐城的藥枕,听說里頭放了不少好東西,是位大神醫的方子。枕著睡,香氣溫馨怡人,助人一覺好眠,天長日久,強身健體……」
凌松澤笑嘻嘻地說,旁邊的僕人們咧開嘴無聲地笑,要不是有夫人在這鎮著,怕是要笑成一團了。
咱們家的老爺啊,那就是一吃了睡,睡了吃的主啊,好吃的東西容易壞,大少爺每回長途行商回來,帶給他的,不是枕頭,就是被子,要麼就是助睡安眠的好香,有一回,還生生給他帶回一張大床,哈哈……
雖然,凌松澤帶的,一向是韓諾最喜歡的禮物,但這也是文素秋對凌松澤這一類行為的唯一不滿。當老婆的,沒幾個會喜歡丈夫,只關心吃吃睡睡的,而對于縱容這一點的所有親戚們,都不會有好臉色。
如果是韓子施,這麼干,最多只是溺愛兒子,但凌松澤這麼干,有時候就免不了讓人懷疑,他想要讓韓諾永遠不能成材。
當然,這也可能只是心思太多,自尋煩惱,可總是難免有人,有些想法的。
然而,這一次,文素秋卻是全無芥蒂地微微一笑︰「大哥也別老是想著你兄弟,有空閑的時候,也替自己想一想才好。」
「我好得很,並沒有什麼事……」
「怎麼沒有?大哥就是整日只想著旁人,倒是將自己忘了。」文素秋低笑,掃了四下一眼「你們這幫子,平日里個個表著忠心,看著大少爺這樣疼惜你們,怎麼就不多為少爺想想,少爺這樣四海奔波,回了家,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照料著,你們也不知道心疼……」
凌松澤微微一怔︰「弟妹……」
文素秋復笑著看向他,風風火火又仿若不經意地打斷他的話︰「大哥,這一回,你可不能再拖了,這事兒不定了,就不許你再出遠門了。原本,我是弟婦,有的話也不該催,可誰叫家里沒有長輩能做主呢?大哥有什麼想法,只管告訴我,我替你打听,操辦就是,你是大哥,我與相公,敬重你關心你,都是應當的,這事兒無論如何,是要辦的……」
本來就已經安靜下來的大廳,更加靜得落針可聞。
論理,凌松澤的年紀也不小了,至今親事沒著落,確實叫家里人著急,文素秋要催著也沒有錯,可是這話,也該私下里先問,哪里就當著一堆跑來迎接凌松澤的下人,就直接問出來的。
大家愕然發呆,目光看看凌松澤,然後一起轉向大妞。
大妞早忘了擦東西,木呆呆地站在那兒,臉上一片慌張之色。
啊,夫人不是答應了不說,不催的嗎?怎麼又……
不,剛才夫人一直只是听她說,並沒有親口答應……
天啊,大少爺剛回來,氣還沒喘一口呢,夫人怎麼能當著這麼多人……
她又急又羞又無措,已經完全傻了。
凌松澤自己也是吃驚不小,然而,他靜靜地看著文素秋,神色又漸漸安定下來。
在他沉靜的目光下,文素秋幾乎要保持不住笑容了。
然而,凌松澤微微一笑︰「其實這一回,弟妹不問,我也是要說的了,我……」
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認真听著,凌松澤的話卻忽得一頓,然後,他大步走向某個角落,即使並不直接擋在他前面,附近的僕人們,依舊遠遠躲開,唯恐稍稍延誤他的腳步,他的動作。
凌松澤一直走到,呆呆發愣,木頭人一般的大妞面前。
大大方方,在眾人眼前牽起她的手。看著仍就傻呆呆站著,但忽然間,臉上就火紅一片的大妞,他的聲音並不大,但每一個人都能听清楚︰「大妞,你願意嫁我為妻嗎?」。
(仿佛是命運跟我做對,永遠都有層出不窮的事情冒出來,眼看著一個多月的忙碌可以告一段落,寶寶又重病了。平時他整日調皮,我頭痛,可現在,他連調皮的力氣也無,卻是叫人心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