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韓諾來說,只要家人性命無憂,就可以放心了。但對別人來說,絕非如此。
等家里的驚喜騷亂平定以後,凌松澤開始同文素秋正式商議交待之時,臉色卻是沉重的。
「這一次,我傾盡全力,大家的性命安全應該能保住,但也僅此而已,事情太大了。不付出足夠的代價,想要輕易月兌身,是不可能的。」
文素秋神色灰敗,卻只黯然點頭。
洛城那邊,若是一戰得勝,這軍糧到與不到,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無關緊要。可即然失敗了,又怎能全身而退。
這個道理大家都知道,只是人總會期望奇跡發生在自己身上,總會把希望寄托在能力更強大的人身上。
「就算證明了是有人故意陷害,我們也不能月兌罪嗎?」。
「若是尋常之事,被人陷害的,當然沒有罪責,可這是軍國之事,軍令無情,貽誤軍機就是貽誤軍機,再多的原因,苦衷,最多略略考慮減罪,絕無可能月兌罪,更何況……就算證明那次搶糧,是有人故意為之,但小諾也逃不開干系。因為,他姓韓」
他姓韓,韓家族人犯的罪,他也難逃誅連,韓氏一族,內部的紛爭,他也同樣有責任。
「你也不用太擔心,一仗輸了,接著調人調物繼續打就是了。當年風相遺澤猶在,國勢還算平穩,一群流寇就算憑著奇謀打贏了幾仗,終不可能持久,朝廷大勝,是遲早的事。只要能勝,且勝得快,我們的罪責就輕上許多。」
文素秋默默無言,以舉國之財賦堆山填海地壓上去,砸也能砸死人了。朝廷雖為了臉面,必須硬挺,但有富戶送上門來挨宰,朝中諸公,想來都是十分歡喜的。
「抄家是免不了的,畢竟朝廷也缺錢,不過,是即抄且殺,還是又抄又流,又或是只抄錢財,人卻能苟全,這差別就大了。當道諸公為朝廷籌錢的心意,自然是一片赤誠,但若是自己也能順便發點大財,幾千里外,一群商人們的死活,想來是無關緊要的。」凌松澤的聲音里,有著壓抑的憤怒和隱忍「只是他們胃口通常大得很,也不能指望他們有多顧念這些年一同分紅的舊情份,要想打通關系……」
當年凌退之之死的教訓,簡直刻骨銘心,不付出血的代價,豈能喂飽那些惡狼。
文素秋依舊默默無語,只是將那裝滿了當票的盒子遞過去。
凌松澤愕然,大成號沒少開當鋪,那當票他也是看熟了的,只是這一次,看到這個憔悴不堪的女子,捧著那代表她幾乎全部家當的當票,決然遞過來時,終是有些吃驚了。
這個世界對女子過于苛刻,女人能用來謀生的手段,能合理擁有的,只單獨屬于自己的財富,都極少。所以女人往往比男人更緊張在意自己的錢財。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這次大難,韓氏一族,多**人帶上自己的嫁妝就要跑,就連大成號被扣的商隊人員,也有不少人的妻子,在第一時間,把嫁妝轉移回娘家。
文素秋有文家庇護,個人安全月兌身的機會還是很大的。有這筆錢財,一輩子也有依靠倚仗,可她第一時間,不是典賣大成號的產業,而是把自己所有私財都拿出來了。
凌松澤一時也是有些驚訝感慨,倒真是小看了這個女子。
但他也沒有推讓,毫不遲疑就接過來了。
這樣的生死關頭,要的就是所有人全力以付,談不上客氣,也沒有誰應該被單獨保全。
「只有這些是不夠的。」
「我知道,我已經準備抵押賤賣大成號的產業了……」文素秋勉力在凌松澤面前說完這句話,已是羞愧地無地自容。
這就是她堅持拿回韓家產業管理權的結果,這就是她想要保住韓家產業的結果。
「賣是要賣一點的,但一家大商號,最值錢的時候,還是它正常經營買賣之時。一旦關起門來,緊急籌錢發賣,再值錢的商號,都很難賣到一半的價錢,更何況,我們也不能全賣,總要留一些象樣的產業,讓朝廷抄沒接收。帳面上的數字還不能太難看,這樣,朝中的人,才好說話……」
文素秋緊張不安又焦慮︰「這怎麼來得及?」
要是有足夠的時間,產業不用賤賣,一樣一樣,賣到合適的價錢,倒是有可能在保留一大半產業的同時,籌到這筆錢,可眼下,誰知道朝中什麼時候定罪,誰知道,被凌松澤勉強拖住的一群惡狼們,什麼時候耐心盡失。
「我算過了,勉強還是可以籌到的。」凌松澤還是比較鎮定的。
「不可能……」文素秋搖頭,她雖不是很了解生意,但多少對大成號的財富還是有個概念的「大成號湊不出來的。」
「怎麼會呢?」凌松澤也同樣搖搖頭「不要忘了,大成號不止是韓記,還有凌記。」
文素秋一怔,呆呆看著他。
危難之時,凌松澤相助,那是他與韓家多少年的情份,出了這麼大的事,不可能袖手旁觀。
可是,加上凌記大成號,那就遠遠不止是人情了。
那是他的全副身家啊。
別看凌記和韓記都是大成號,但所有的田地,店鋪,財富,種種文契,在官府的存檔,那都已經分割得清清楚楚了。
韓家就算有天大的災禍,與凌松澤也沒有關系,他姓凌,不姓韓,義父義子,義兄義弟這一類口頭上的稱呼,在官府的文檔上,是不加紀錄的,怎麼也株連不到他身上來。
這一場大難,他肯伸援手,已是大大的人情了,何況是把身家都填上來。
文素秋嘴唇顫動著,她沒有喜極而涕,連聲稱謝,也沒有痛哭流涕,愧悔不盡,口頭上的謝與悔,與此相比,都已經太輕,太輕了。
凌松澤自然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麼,做什麼,她都會更加難受,更加悔恨交加,所以,他什麼也不說,就開始忙亂起來了。
梳洗一番,把自己打理得重又光彩照人,把所有的艱難窘迫,藏在光鮮隨意之後,他出門去拜客,各方官員,當地有身份有地位的大商家,都一一拜到,招集大成號的人員,安撫人心,穩定大局。
同一時間,韓記,凌記,兩家大成號,都開始把大量拋售賤賣各類產業。
文素心這回絕不摻乎,把全部的事情都交給凌松澤處理了。只安心在家里等著。
這個時候,不需要兩個聲音,兩個作主的人,她管好家里不出亂子已經夠了。
只是外頭的消息,還是不斷傳進來的。
凌松澤盡量只送些好消息,哪些產業以哪種較合適的價格談下來了,哪位官員表示了願意繼續支持等等等。
但自然有人,把那些糟糕的消息,一一傳到耳邊。
「夫人,听說好幾位官老爺,不太樂意凌記也跟著變賣產業。」
不少官員們都有干股在里頭呢,韓記要倒,是沒有辦法的事,凌記也跟著這樣亂拋產業,那等于在分他們的錢啊。凌松澤不知要費多大的力氣,才能把這些人說通呢。
「夫人,听說那些人把價錢壓得好低啊,真不要臉,正街那幾家店面,那麼紅火的生意,人人都看得見的,虧他們好意思,報那種價錢。」
這個時候,誰不是乘你病,要你命,拼命打壓價錢,凌松澤同他們的談判,可以想象得出有多麼艱難。
「夫人,宋老掌櫃在大鬧呢,無論如何不讓賣鋪子。真是太沒良心了,沒有大成號,哪里有他們今天,現在大成號有難了,他們就這樣報答的嗎?」。
有難的是韓記大成號,不是凌記。這次凌松澤要拼卻凌記的基業來替韓記同當大難,凌記自然也跟著人心惶惶。
韓記的人,是大罪在身,無可奈何,凌記的人,卻本來有的是好收入好日子,為什麼要跟著一起倒霉。
尤其是那些老掌櫃,十幾年來,操勞著一間店鋪,那店就是他的家,就是他的事業,每年的身股,更是無比豐厚,誰能眼睜睜看著一切賣出去。誰能忍受,家毀店失,豐厚的收入轉眼成空,一輩子辛苦的事業,就這麼沒了。
大成號的身股制度,越是凝聚人心,這一刻反對的力量,就越加強大。
多少人哭天嚎地地跑去凌宅攔大門。
凌松澤索性同大妞一樣,直接住到韓家,這些大成號的老伙計,再怎麼樣,也不好意思堵著韓家的門,不讓他救韓家。
可凌松澤是要出去辦事的,且辦的正好是大成號的事,這些人不愁堵不到人。
危難自見人心,韓子施多年經營,多年施恩,可一旦牽涉到他們自家巨大的利益時,誰也不會退讓一步。
哭叫的,跪求的,抓著店門不放的,甚至滿地打滾的,什麼人都有,那話說得也是越來越難听。
「大成號雖說是韓老爺創下的,可這麼多年,我們這些老家伙費了多少心血在其中,憑什麼就為他們韓家那些破爛事,把我們都害了。」
「現在我們的東家姓凌不姓韓,韓家犯了法,關我們什麼事?」
「東家,你替韓家做牛做馬,他們不領情,巴巴地趕你出來了,現在韓家落了難,又要你拋家舍業地來擔當,天下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甚至還有人求到大妞及其父母身上。
「夫人啊,你可不能糊涂,你就是不為自己,也要為小少爺著想啊。這潑天的家業要都沒了,小少爺一輩子,可是要吃苦頭的。」
「老太爺,老夫人,二位都是有大福份的人,可要惜福啊,辛苦一輩子,世世代代當奴才,好不容易有了自由身,難道還想那小一輩的,接著這麼一窮二白地辛苦嗎?」。
各種各樣的壞消息,不斷地傳進來。
哪怕是大妞心性單純,老世僕與韓家感情深厚,也架不住那麼多人,無孔不入的勸說打動。
大妞本來在第一時間,就把自己成親前,文素秋為他辦的嫁妝,成親後凌松澤替她置辦的華服美飾,外加房子的地契都拿出來了。
可算是全力支持凌松澤,全力幫助韓家了。
可三番五次讓人拿孩子說事,終是有些忐忑了,也很不自然、結結巴巴地提醒凌松澤要給兒子留一點錢。
老世僕們自然是在乎韓家的,他們對大成號的生意,財富,其實也不算很了解。可是叫一堆人圍著細細一解說,才算真正明白,大妞嫁了一個多麼有錢的丈夫,小平安將來可以繼承多大的一份產業。兩位老人幾夜沒睡好,遲疑好久,才期期艾艾跟凌松澤提起,幫韓家當然是要幫的,可千萬要記住,凌家不能敗啊。
一切都是人之常情,人家幫是情份,不幫是本份,何況他們之前做的已經夠多了。
誰能要求,人與人之間的情份,一定要重過金山銀山呢?
文素秋也只能靜靜地等著,默默地看著,準備接受最後的命運。
然而,凌松澤的態度卻是出乎意料地堅定。
在商場上,爭斗得最激烈之時,猶能面帶笑容的他,第一次在人前,如此雷霆大怒。
他拍桌子,他憤怒地吼叫,他直接趕人。
「什麼凌家韓家,韓家有難,沒有凌家出錢的道理,那韓家的錢,又有什麼道理,要平白分給凌家一半?大成號就是大成號,就算表面上分開了,砍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呢?什麼人再敢分什麼韓家凌,通通給我滾出去,就算凌家韓家都不倒,這麼精明會算帳的高人,我們也用不起。」
他對兩位老人倒還勉強保持著禮貌,只是神情十分肅穆。
「岳父,岳母,當初大成號分家時,你們是怎麼責罵我忘恩負義的,還記得我當初的解釋嗎?」。
二人都訕訕地,無話可說。
凌松澤環視所有人,大聲道︰「我受義父大恩,同義弟友愛,豈有分韓家產業的道理。當日分家,本來就是怕韓家樹大招風,財多招禍,故意分出一枝,以為後退之路,他日有變,也有保全之道。凌家的,就是韓家的,這一點從來沒有變過。」
這番話,幾經輾轉,被到處打听的纓兒傳到文素秋耳中。
文素秋怔怔坐了半晌,令纓兒退去,自己獨自回房,撲到懶懶發呆的韓諾身上,放聲大哭。
韓諾被她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口拙舌笨,不知道該安撫,還是該詢問。
他肩頭衣衫轉眼被濕透,只听得文素秋痛哭聲中,含含糊糊,反反復復地說著,叫著︰「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