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時間,並不似那度日如年中,想象般地那麼漫長。好消息終于傳來了。
一次慘敗後,上下將領,朝中官員,全都端正了態度,原本的輕視之心,隨意態度一掃而空,滿朝內外,全軍上下,都攢足了勁,要爭一場勝利,洗淨羞唇。
一旦官軍認真起來,其優勢絕不是一群流寇仗著一些戰術上的靈活技巧可以扳回來的。
在前後數次的交鋒中,洛城一帶的流匪終于被官軍剿滅了。
此後不久,凌松澤的消息就借著官方的驛站快馬,以最快的速度傳來了。
在凌松澤歇盡所能打點之後,在渭城這邊造勢求情之後,在官兵大勝之後,高高在上的大老爺們里子面子全有了,好處也沒少沾,終于肯抬抬手,放韓家一條生路了。
韓記大成號一切財產盡數收歸國庫,韓家產業,全部抄沒,以做警懲。但念著大成號是為歹人陷害,並非有意貽誤軍機,且韓家修橋鋪路,施粥濟貧,澤及一方,因此寬其性命,不再以軍法追究其他罪責。
如此一來,好處得了,人情有了,國法這邊也說得過去,外加還替朝廷進了一注大財,這戰後封賞,正好用得上,皇上也會對這些大臣們十分滿意的。
另外,嚴令地方官府,追索劫糧盜匪。
凌松澤怕這邊等得太久,過于擔憂,所以買通驛站,快馬傳訊。叫這邊能安下心來,且萬一封門抄家的人來了,也不至于驚怕,凌松澤本人,還要在京中四下拜謝一圈,才能再趕回來。
先人一世基業化為雲煙,萬千家財煙消雲散,大家得了信,居然還要松口氣,還要謝天謝地謝朝廷,至少大家的性命,總算是保住了。
即得了準信,自然也就要為隨後的抄家封門做準備,這個時候,文素秋也不敢怎麼轉移家財了,能動的浮財大多送去京中了,剩下的大量產業,不便變現,且總要留出象樣的一筆家財充入國庫,才不致有什麼意外的差錯。
只是韓家開始清理下人了。論理,到了這樣的絕境,把下人們賣一筆錢,交給某個可信之人人保管著也能當最後的保障,不過,文素秋最後還是順從了韓諾的意思,直接把每個人的身契還給了他們,每人還贈了十兩銀子,讓他們自由而去,臨走,他們各人的財物皆可隨意攜去。
幾個比較信重得用的下人,分到的銀錢也不少,尤其是纓兒和芙兒,兩人是文素秋的貼身丫環,前兩年嫁了家中文素秋提拔的年青管事,兩對夫妻,在韓家都頗有地位,倒也十分忠心。
文素秋手頭能用的錢財,也散得差不多了,就把王姨娘悄悄塞給她的銀子和首飾拿出來分予二人。
纓兒芙兒痛哭不接,兩個年輕管事也伏地大哭不止,一眾韓家下人,俱皆悲泣不已。
本來這大難臨頭,人心散亂,就是下人們,也有卷了財產逃走的心思,被官府先後捉了好幾個人,這才不敢再生什麼二心。
但真到了這最後關頭,東家都如此困窘了,還肯還他們自由身,還要從手里擠出銀子給大家,終究人心肉長的,別說是幾個心月復傷心苦痛,就是一個普通看門的下人,也感動傷懷,悲痛不舍。
文素秋反要含淚勸說大家︰「這都是命數,我們也只得認命。至少,大家也都還留得性命在。這銀子就是不分,也要給官府抄了去,倒不如大家都得些實惠。你們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們,可真要這樣留下,官府抄家的人上門,未必肯分,哪些是我們韓家的,哪些是你們的,只怕都不會青紅皂白,一體抄了去,倒是我害了你們。」
再三再四地勸說了,下人們方才忍了淚,陸陸續續離開,不少人忍不住,又在門前拜別,甚至走到街口,都還痛哭不止。
纓兒芙兒這樣的心月復,雖也不忍分離,卻也明白這個時候,拖拖拉拉,有害無益,兩對夫妻,各自收拾東西,接過了財物,在門前叩首告別。
尤其是纓兒服侍了文素秋十多年,感情極為深厚,痛哭著在門前發誓,等這場災難過去,必然重來服侍,再續主僕之緣。
文素秋拉了韓諾,親自在門前送別自己的侍女,想著這十余年來的情份,悲傷之余,卻也暗暗慶幸,這幾年待她們不薄,這兩家人也算小有些錢財,維持尋常人家的生活想是不難,將來,倒也用不著繼續為奴為僕,也算是月兌離了苦海。
待所有的下人們走後,她再來勸說大妞帶小平安離開。
大妞帶著小平安住下來,那是為了在精神上支持她,也是為了對外表明,韓家凌家無分彼此,共赴難關的姿態,該做的,她都做足了,現在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再留在這里,等著抄家時受辱受驚,且私人的東西也跟著被抄走,就不值得了。
可是大妞只是搖頭不肯,文素秋勸了許久,她無法推托,只得遲疑得說︰「可是,我家早就賣了,我回不去了啊?」
文素秋大驚︰「你家賣了?」
「是啊,凌大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讓我把首飾嫁妝還有房契給他,大哥早把屋子賣了,只是怕你們知道了難過,所以跟買家說,讓他們過一陣子再去接房子。家里大門的鎖,都是那買家的,我連門都進不去了,還能回哪去啊。」大妞很不安。凌大哥叮嚀過她,叫她別告訴文素秋,說是弟妹心思重,說了她必然更難過,可是,這實在是瞞不過去了。
文素秋呆呆發怔,好幾回顫抖著嘴唇想說什麼,卻是心神激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後只是伸出手,牢牢地抓緊大妞的手,哽咽著喊了一聲,便再也說不出什麼了。
這些年來,她猜疑忌憚,費盡心思要防備凌松澤,可大禍臨頭,凌松澤為了韓家,不但棄了事業,就連家都沒了。這些年來,她看不起大妞是丫頭出身,又暗中妒忌她的好運氣,可就是這個沒讀過一個字聖賢書,也不太懂女子賢良德行的丫頭,只要保證了兒子不吃苦,就一句閑話也不說,把嫁妝房契,所有的華服首飾都交給丈夫,為他們韓家花光了。
而她這個所謂賢良貞靜,德行無虧的文家女,就為著公公把夫家的財產管理權交給了丈夫以外的人,便是心中耿耿,從不釋懷,哪怕她自己的嫁妝沒動一文錢,哪怕凌松澤百般示好,家中的常例,年年的分紅,各類的禮物,讓她私人的身家數年間漲到以前想到想不到的地步,她也只裝做看不見。
而今,而今……
從沒有哪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學識,自己引以為傲的詩書禮儀,自己覺得做得其實不算太錯的婦人德行,都一文不值,以往,她雖深悔重用了韓氏族人,惹來今日之禍,但多少還有些覺得,命數使然,天意使然,她自己的本意到底還是好的,而如今,面對大妞這個不識字的粗鄙女子,她只覺自己卑微渺小得什麼都不是。
相比之下,韓諾的態度卻是很平靜的。
凌松澤的破家相護,一點也沒讓他吃驚,自然更不會有過于震動,感激的表情。
好在大妞對他的性情早就習以為常了,換了別的人,怕還真覺得,韓諾過于涼薄無情,不知好歹了。
文素秋又感又愧,失了方寸,韓諾倒還記得自己要做什麼。
他依然堅持大妞和小平安要搬出去。
不就是房子沒了嗎?沒關系啊,可以搬回娘家。
韓家的世僕們,不少都搬回來陪伴韓諾,幫助文素秋穩定家中局勢了,這時候,也該勸他們一起搬回家了。都早是自由身了,都早有了自己的產業了,這場災難,傷不到他們頭上。
大妞帶著兒子去娘家住幾天,方便簡單也自在。
世僕們和大妞母子最後也是淚汪汪地,帶著各自的東西離開了。
偌大韓宅,空蕩蕩地就剩下韓諾和文素秋。
韓諾本人自然是沒什麼感覺,可能還覺得清淨了,睡覺閑雜聲音少了,而文素秋也沒有什麼傷懷的時候,因為還有別的事,要馬不停蹄接著辦。
他們請了凌記,韓記,兩家大成號在本地的所有人,上至掌櫃帳房,下至普通的伙計,跑街,商隊的掌隊,車夫,普通的護衛們,凡在大成號名冊上的人,無一遺漏。
人數極多,這一場宴席算下來,也是極大一筆花費。
好在,用的是大成號本來的酒樓,場地,人手都是現成的,雖然關了一陣子門,但開門再辦一次大酒席,還是沒什麼問題的,一應酒菜米肉都有老主顧老關系,說起這最後分離的儀式,不少人也甚傷感,甚至還有不要錢,白送的。
韓諾和文素秋一起在酒席上露面了,文素秋以前雖然也出來見大成號的人,但一般也只是同掌櫃帳房他們接觸一下,跟最底層的人,還是保持著距離,她是女眷,如無必要,不宜過于拋頭露面。
但這一回,她完全不管什麼禮法,布衣素服,容顏憔悴,雙眼通紅,卻親自站到席上,言辭懇切地承認自己的錯誤,深悔連累了大家,字字句句,悲傷哀切,席間黯然淚下,終究叫人不忍深責。
畢竟她雖用了韓家人,但並沒有隨意安置私人,一應升遷,都是按規矩來的,畢竟,她雖同意了洛城軍糧的生意,可這是許多掌櫃都共同支持的,正常情況下,不會有問題的生意。
至于跟凌松澤暗中爭權,其實將心比心,也不算什麼大錯,換了別人,其實也未必會做得比她更大方。
只是這番大難自見人心,凌松澤的人品,心性,對韓家的忠心無可指責,因此對比出,她的行為,過于婦人之見,過于小心眼,這才顯出不對來。
而韓諾向來是拙于言辭的,他只是沉默著,一個個走過去,向每一個人點頭,給每一個人敬酒,姿態鄭重,而且深深地向每一個人長揖行禮,甚至對普通的伙計,都是如此。
眾人紛紛躲閃避讓,心中無不感傷。
就算有再多怨言,東家做出這樣的賠罪姿態,誰還好意思說什麼。
畢竟,這次的決議,最起碼韓記大成號的管事們都是有份的,可是,東家夫妻半句推卸責任的話都沒有,就把罪過全擔了。
畢竟,這罪名要追究下來,最起碼,韓記的管事們,也是要一起牽連的,可是,韓家人散盡家財來贖罪周旋,一句要他們拿私人錢財來湊的話,也沒說過。
到最後,韓家敗了,大成號敗了,東家夫婦親自給所有人賠罪,親自來認錯,他們這些當伙計的,做手下的,還能說什麼,還好說什麼?
畢竟大成號,待自己人極厚,最低等的伙計都年年有身股份,只要是老伙計,多多少少都有一筆積蓄,大成號倒下了,誰也不會真的衣食無著。不過是少了這筆大收入。
可大家有手有腳,有在大成號做事的經驗,資歷,還怕將來找不著事做?最多是不如在大成號時這麼賺錢,那些高層的人,就算不出來做事,拿著往年的身股,一家人過小富生活,也是沒什麼問題的。
大家都一家團圓,小有積蓄,何必再為難這眼看著,連家都沒有了的一對小夫妻呢。
一時間,滿席嘆息,哽咽,往日怨言不絕的,拍桌怒罵的,甚至曾經拼力阻攔過凌松澤相助韓家的人,此時都不忍心再說什麼了。
甚至還有那心腸仁厚的,連聲勸慰韓諾夫妻,不要想不開,這十多年賓主,情份猶在,將來有什麼事,說一聲,大家都願意幫忙。
還有那些護衛,原本不是落魄武人,就是曾經的強盜,若沒有大成號,他們哪有這麼多年安定富足的生活,這時意氣上涌,無不拍著胸膛大喊:‘東家,不就是一時抄了家嗎?只要咱們人還在,家業總有重振的一天。‘
‘東家放心,誰敢說你們一個字,咱們的刀饒不了他,誰敢欺負你們落魄,咱們就上門跟他們理論,東家要想重新來過,招呼一聲,我們水里火里,二話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