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得意樓,是安定府最有名的酒樓之一。
地處府城最繁榮富庶的最中心,名廚佳肴,華堂軒室,無一不勝人一籌。
三樓之上的雅間,寬敞華麗,奢豪富貴,推窗遙望,安定府最繁華的街市,最富貴的人家,一眼便可望盡十之七八,綺麗繁華之處,奪人眼目。
這一日,春風得意樓頂樓,靠南最好的雅間里,就有人深深慨嘆。
「想不到,這麼多年下來,安定府富庶繁華,竟不遜江南,不讓關洛,倒叫我如在夢中,恍如隔世一般。」
「楊兄,咱們這安定府,如今,可不算是偏于一隅的窮地方了。吾兄擔風袖月,行走天下,也值得在這小江南,多住幾日,多賦幾首詩詞了。」
雅閣重樓之上,兩個中年文士,面目清俊,儒衫廣袖,頗有些溫雅出塵之氣。
二人臨窗而坐,舉杯對飲,偶爾也起身憑欄,看樓下紅塵繁華,萬千景象。
那被稱做楊兄的男子扶欄遠眺,遙遙望著隔了一條街的前方,府城最中心處,那最堂皇的府邸,不覺一笑︰「安定府何止是處處讓人驚嘆,便是這樣漂亮的知府衙門,我行走天下,也是只見過這一處啊。」
他身旁的男子也笑著與他並肩而立,望向那處︰「咱們安定府的知府大人本就是個異類,這一府之地的父母官,一做就是十幾年,哪能光守著官不修衙的老規矩,十多年的日子,要住得舒服住得好,自然還是要大方些,咱們安定府日子越過越好,父母官手頭也寬裕,修修衙門的銀子,掏了也就掏了,算不得什麼。」
那「楊兄」聞言只是微微一笑,所謂官不修衙,無非是,用公帳修了,那是用國家的錢,改善自己的住的屋子,說出去不好听,用自己的錢修,又不甘心,再說這當的都是流水的官,過不幾年,或升或遷,何苦在這衙門上砸錢呢?
所以,許多地方衙門,看起來都十分破舊。似安定府衙這般,堂皇高大的,還真是從來少見。
這位安定知府,確是異類。
旁的人若能官至知府,定要想盡辦法,往那富庶繁榮之處調去,又或是一門心思往朝中鑽營。
他這位知府大人,卻安安心心,守著世人覺得,遠離中原,地處偏僻的安定府。十多年,不升不遷,可算得是極少有了的。
誰能想到,安定府這些年來,富庶如同小江南,這位不升官,不遷位的大人,卻是一坐到金山上了。
而且,自從當年風相歿後,朝中斗爭十分激烈,十多年間,已有好幾批人沉浮起落了,這位知府大人安心留在這里,卻又避過了多少風波險惡啊。
「這位知府大人是極聰明的人。」
「楊兄你也一樣,都是人中俊彥,本來此番來安定府,我也該幫你引見,往知府衙門遞個帖子,大家見一見,留個香火情,只是……」那人嘆息一聲「知府大人的如夫人病勢沉重,據說是不行了,知府大人十分憂慮,連公務都多日無心打理了,也無心招呼客人,這時候大家都有默契,不是必要的事,是不會上門打擾的。」
那「楊兄」點點頭,怪不得呢,這麼遠望了這麼久,府衙外,也沒停過一輛馬車,一乘橋子,這可遠不符合,一方父母官,門口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盛況啊。
只是……
「如夫人?是為了一個區區小妾?」
「原是偏房夫人,並不可等閑以妾視之。」這位朋友倒是耐心地解釋著。
「據說這位夫人是帶著極豐厚的嫁妝進門的,又與大成號東家是親戚,本就秀美多才,于商賈之事上,也頗得力,進門沒多久,就幫著知府夫人管家理財了。」
那「楊兄」但笑不語。無非就是富商與高官的老勾當了,找來了美人,掛上親戚的名份嫁過去,這手段其實大多數人都知道,只是做得干淨,不留首尾,世人也自樂意,以假作真,不會深究。
不過,真能給那女子偏房的名份,可見這大成號的份量,確實不輕。
旁的商人之家攀附官員門弟,別說是來歷不明的親戚,就是自家親生女兒,大多也不過是混個妾室名份罷了。
「知府內眷,我們這些男子,自然是見不著的,不過,女人們聚會,最愛評頭論足,那位二夫人,美貌多才,聰明能干,想來是不假的,據說,就是最挑挑剔的女人,也沒人說她配不起這兩句話。她進門了多少年,就得寵了多少年,知府夫人的性子,據說,也並不是特別寬厚的,卻一直與她相處甚好,這位二夫人的本事,可見一斑了。」
不管是什麼身份,男人們說起旁人家女眷的閑話來,多少還是有些小興奮的,那點子儒衫廣袖,帶來的瀟灑飄逸之氣,倒也散退了不少。
「前兩年知府夫人病逝之後,知府大人一直不曾續弦,內宅之事,全委了這位二夫人處置。隱然便是知府後衙里,還不曾正式扶正的太太了,可惜啊,紅顏薄命,偏是等不到這一天,就一病不起了。」
看著朋友頗有些感嘆,那「楊兄」卻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或許知府大人就是因為這個一直以來過于得寵,且背後牽連著大成號許多合作,諸多財富的女人,有些尾大不掉,擔心要續弦,這女人爭鬧起來不好看,可不續弦,扶正她,卻又不肯甘心。畢竟這樣來歷的女子,寵著愛著用著就好,真扶起來做正式的妻子,卻是大可不必了。
這樣左右為難,方拖了這麼久時間吧。
但只這般想想,也就罷了,他並不曾說出來。
只是散漫地遙望著樓下數條街道的景致,忽得伸手指了衙門方向問︰「不是說,這時候沒有人去拜見知府嗎?那是誰。」
那友人在他身旁探頭去看,卻見衙門的側門處,一輛極大的馬車停了下來,車中下來一對男女,正相攜往衙門里去。
「原來是他們,這不是來拜見知府的,他們是二夫人的親戚,沒準是來送終的。」
「二夫人的親戚,不是大成號東家嗎?」。那「楊兄」遙望著那一隊男女的背景,眼神奇異「莫非那就是……」
「是啊,那就是我們安定府出了名天生少爺命的那一位了。」做為老安定,說起這位安定府知名人物,言語間,也頗帶些感慨。
「真是多少努力,多少辛苦,也比不上人家天生命好啊。前半輩子有個好爹,後半輩子有個好哥哥。連帶著妻子一起,攤著手,什麼也不做,便已富貴到了極致。享盡旁人一生也不能及的福份。」他嘆息著搖頭「要說這人是個紈褲吧,偏又並不風花雪月,散漫而為。據說,人也挺聰明,早年還中過秀才,也有過孝子的名聲,可就是不肯上進。天生的懶怠厚臉皮,敗掉了父親家業,也不著急,心安理得讓義兄養著,這麼大的年紀,還能一事無成,也算是少有了。這等人,若不是背後有大成號,有個好爹好哥哥,誰耐煩知道他的事。要不是前些年,大成號的凌松澤為了他,險些拋妻別子,也不會連帶著他也一起在安定府出名了。」
「王兄似是與他極熟一般……」
「熟什麼?這人素來是不出門與人來往的,我也在安定府也算小有名氣,這麼些年,也就偶爾遠遠見過一回,印象也不深,要不是那馬車,明明白白標著大成號的標記,要不是那位二夫人,恰巧就是這位的親戚,我一時,也還認不出來呢。」
那「楊兄」點點頭,默默不語,只是安靜地遙遙望著那兩個身影,進入府衙大門,目光便無法再繼續追尋下去,他目光悠悠,徐徐舉杯飲下。或許是酒力到了吧,胸膛里,慢慢地火熱起來了。
府衙里,韓諾與文素秋在僕役管事的指引下,見到了知府顧連卓。
顧連卓眉宇之間,都是疲憊和蒼涼,可見這些年相處,終是與琴姬有感情的。
他看著韓諾,眼神有些奇異︰「她堅持想見見你,有些話非要對你說……」他目光掃了掃文素秋,方道「只對你說。」
文素秋一怔,她和韓諾是听到知府這邊派人傳信,知道琴姬怕是沒幾天時間了,一直堅持著要見韓諾,所以便與韓諾第一時間趕過來了。不管這親戚是真的,還是假的,即然頂了這個名份,親戚該做的事,自要全部做到。
但琴姬已是知府的內眷,垂危的臥房,怕不便讓外男輕入,哪怕那男子算是親戚,算是晚輩。
所以她才跟著同來,必要時,可以充當中間傳話的人。
她沒想到,琴姬會這樣堅持,而知府大人,居然也會答應,不過,她自己被這樣徹底而簡單地拒絕在外,也確實有些難堪。
但她只愣了極短的時間,便低聲催促韓諾快去。
韓諾也不遲疑,在丫環的帶領下,他走進了滿室藥味的房間,隨後,房內的丫環們紛紛退了出來,門在他身後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