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松澤一路快馬趕到,飛身下馬,已是微微喘息,目光卻是定定越過楊寧和文素秋,直看到靜靜站在馬車邊的韓諾身上。
滿街嘩然之聲未息,文素秋和楊寧臉上驚色未褪,只有韓諾神色沉靜,與平日並無二致。
凌松澤雖無比急切地一路趕來,但真正在府衙門前,看到韓諾神色安然如故,心中反倒一寂,一時竟莫名有些怔仲,呆呆望著他,卻並不說話。
一旁文素秋遲疑一下,方低呼︰「大哥」
凌松澤回過神來,面對文素秋,所有的話就容易出口了︰「二夫人怎樣?」
「我與相公剛剛探望過二夫人,怕是不成了。」文素秋立刻理解了。主掌知府內宅的琴姬之死,對大成號會是很大的打擊吧,難怪大哥如此急切。
凌松澤心中一沉,雖說怎麼都不可能趕得及,但私心中,他還是期望韓諾和文素秋只是剛剛到府衙門前,還沒有進入,而不是已經進去探望過再出來。
他有些艱難地看向韓諾,想要問琴姬最後,同他說過些什麼,卻又遲疑著不能出聲。
文素秋只道他心中難過,為抒解愁煩,引開他的心神,便輕聲道︰「大哥,這一位是我表哥」
這般一介紹,禮貌上凌松澤便不得不分出心思來同楊寧見禮。
二人草草地彼此敘禮幾句,凌松澤便漸漸恢復了鎮定。當著楊寧卻又不方便細問了。
楊寧也看出他有些神不守舍,自然不會不識趣地在這里耽誤他們的時間,笑著推拒了凌松澤那傻瓜都能看出來,純屬出于禮貌的邀請,只說今日還有些事,就不叨擾了。又約定了登門做客的日子,這才告辭離去。
外人終于走了,車夫看著氣氛不對,也躲遠了許多,凌松澤終于能正視著韓諾的眼楮,幾乎是無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才問道︰「二夫人可有說些什麼?」
韓諾剛要答話,卻听得知府衙門里,忽得一片悲聲,直傳街外。
這個時候知府衙門里大放悲聲,是為著什麼,不問可知了。
文素秋低低「啊」了一聲,雖然早知這是免不了的,但是剛剛還曾見到活生生的人,出門後就是幽冥兩隔,實在令人嘆息。
韓諾卻是毫不驚異,探望之時,他已知琴姬油盡燈枯,甚至可以說,若不是一直有著牽掛,怕是前些日子就去了,如今把心里話說出來,最大的心結放下,轉眼安然而逝,本是自然的。
即是自家親戚逝去,他們就在門口,當然不能沒事一般離去,只得重新進門,參予到喪事當中了。
這一打岔,韓諾自然沒空細細答凌松澤的話,凌松澤除了失望之外,卻又莫名地松了口氣。
三人入了知府衙門後宅,只看著里里外外,下人們一片悲淒,家中幾個姨太太並無管理內務的經驗,知府又心傷難過,雖說對這場喪事早有準備,但臨到頭來,上下還是慌了手腳。
文素秋理所當然地出頭幫忙,韓諾不通這些事,幫不上什麼忙,只在旁邊陪坐著。凌松澤亦在旁勸慰了知府一番,然後也借口中幫忙,月兌身出來。
他在知府衙門可用可問的人自然極多,隨便找來一個信得過的,細問一番。
得知琴姬確實是單獨與韓諾談了一會兒,然後才由文素秋進房間去探望的。至于談的是什麼,當然無人知曉了。
凌松澤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方才神色木然地走了回去。
因此時滿府中人都帶悲色,凌松澤神色間的不自然,倒沒有人覺得異常。
知府家二夫人逝世的消息,很快傳遍全城,自然有無數人上門吊唁,也自然有無數的人趕來逢迎幫忙。
做為二夫人僅有的親戚,文素秋和韓諾雖然都不太喜歡這樣過份熱鬧,甚至有些變味的場面,卻也不得不花上大量的時間參予進來。
凌松澤也跟著幫忙。理喪期間,大家都有些來去匆匆,時間很趕。凌松澤幾次三番,想問什麼,卻終究一次也沒問出口。
細究原因,他心中其實也知道,一日又一日,真要詢問,絕不會找不到機會。不過是他自己心虛情怯,抱著僥幸之心,反怕問得明白了,再無退路,竟有意無意地,自己也在回避直面詢問。平日不自覺間,卻總是會去注意韓諾的神情變化。
但韓諾的神色,始終是寧靜的。哪怕是在這哀聲一片的喪事當中,他的神情也只是肅穆沉靜,卻並沒有明顯的哀傷。
在一堆完全不相干的人,為了拍知府馬屁,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相比,他這個正經親戚,反是沒什麼表現,倒引得一些無聊的閑人,暗中竊竊私語,說這人太呆太木,太不給知府大人面子,怪不得守不住產業,也幸好有個講義氣的哥哥,否則,還不知道是什麼下場呢?
與凌松澤相處時,韓諾態度亦與尋常之時一般,還是沉默少言,懶散嗜睡,但需要什麼,直接言明,想要花錢,從不遲疑,沒有一絲不同,不見半點客氣。
這樣的態度,多少還是讓凌松澤暗暗松了口氣的,畢竟韓諾是個從不掩飾自己的人,若是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他再怎麼樣,對自己的態度也應當會有變化的。
或許,琴姬是女人,容易心軟情虛,多年來忐忑不安,臨去時,總想看看韓諾,對他表達一些關懷,述說一下對韓子施恩情的感念,對未來嘮叨叮嚀一下,甚至悄悄送些私房,說是留做紀念,都是有的,未必人要死了,還要徒添怨念,白留惡名。
這樣的想著,自己心里即好過一些,輕松一些,似乎也是最合理,最能解釋,眼下韓諾態度的了。
然而,日復一日,凌松澤什麼也沒有問出口,卻已經習慣不經意地去注意韓諾的神色,反復回味韓諾偶爾開口說的簡單的話,思考韓諾那些隨意而懶散的行為。然而,有意無意間,他已經很少正視韓諾的眼楮,甚至當韓諾目光望來時,他還會不經意地回避開來。
原本輕松自然,愉快隨意的相處,漸漸變得令人疲憊。
一直以來自覺也算是個大奸商,對一切逢場作戲,臉上一套,背後一套,早就玩得熟而又熟的凌松澤,卻開始發現,在韓諾面前言笑從容,是一件極為吃力的事了。
他心中明白,那個簡單的問題,一日不問明白,這種局面,或許就不會得到改善。
然而,他曾經的勇氣,膽色,智慧,手段,在如今的患得患失中,早已消逝一空,抱著最後的一點僥幸,他始終不曾直面一問。
只是,漸漸地,他在外頭的奔波應酬多了,回家的時間少了,面對韓諾的時候也少了許多。
文素秋與韓諾倒不覺得什麼。大妞和小平安卻是悵然若失。自當年遇匪之後,凌松澤把雄心壯志盡收,大成號的生意全面收縮,影響力再也不出安定府。
凌松澤也不再忙于四處押隊,談判,大力發展生意,而是把大多的時間放在家里,與妻兒團聚。現在忽然間重又忙碌起來,家人們自然有些不習慣。只是男人在外是做正經事,是為了事業,女人和孩子自然是不好拖後腿的。
這段日子楊寧也上門拜訪過兩回,都踫著凌松澤不在家。男女有別,文素秋也不好獨自接待,都拖了韓諾出來見客。
文素秋自離渭城以來,孤獨寂寥,忽然見著個親人,自然極是喜歡。
雖然凌松澤一力維護,全力照應,但文素秋多少還是擔心韓諾的將來,如今自然大力主張韓諾與楊寧多多接觸,多多結交了。
楊寧是正經科舉出身,又是當過官的人,身份地位自與尋常不同,韓諾同他交情好了,將來有個照應,總沒壞處。
韓諾雖沒有這些功利念頭,但也知道,同妻子娘家親戚交情好一些,妻子肯定高興,這幾年文素秋,其實都不太快活,只為了文素秋的願望,他也願意去試著和楊寧結交。
楊寧也表現出一個真正讀書人的修養,又有著他數年來,不謀起復的自然灑月兌,一點不嫌韓諾沉悶,對韓諾的不上進,也沒有任何意見。
二人相處時雖交談不多,看起來,倒也融洽。
最後楊寧表示,可能會在安定府多停留一段日子,又在文素秋的盛情邀請下答應常來做客。
其實如果不是這家里的主人畢竟是凌松澤,文素秋怕會很自然地邀請這位客居異地的親戚,直接住到自己家里來。
家里這麼大,又有房子,又有下人,哪里還有讓親戚住客棧的道理。
然而,親如一家,不是真如一家,就算是韓家的女主人管著凌家的後宅,這到底也還是凌家的後宅。
文素秋再一次感到了這種關系,在生活細瑣之事上的不便。
而凌松澤已無心注意這些小事了。琴姬喪事全部辦完之後,他終于找到了個機會,單獨面見知府大人。
開口第一句話,就幾乎是質問了。
「為什麼讓他們單獨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