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漢在街頭撿回一個待死的小乞兒,不過是不能見死不救。
他選擇韓忠做自己的伴讀,不過是因著讀書時,那小小僮兒在窗外掃著地,極小聲極小聲地跟著背,跟著念,字字句句都被他遠超常人的耳力听得分明。
只是一個職位而已,即然他最盼望,那就給他吧。
所有的選擇,于他都是最簡單不過,至于他的抉擇,對于別人的人生,有多麼大的影響,他不在意,至于在這件事中,韓子施暗伏著馭人之術,隱密心思,他自然也是不管的。
為著兒子好,韓子施不敢再如以前那般寸步不離地讓兒子同自己在一起,但富家少爺,有個小廝伴讀貼身服侍,卻是理所當然的。
或許是阿漢已經習慣了另一個人的氣息白天如此接近,夜晚如此相融,所以,他接受得很快也很自然。
又或者,阿漢對任何非原則性的事,都可以這樣,隨意地接受下來。于是,從那一天開始,叫做韓忠的小伴讀,就這樣站在他最貼身最近的位置,那麼近,那麼近,近得甚至超過了與韓子施父子間的距離。
只是,韓忠的身體被饑寒交迫的生活,損傷得遠超韓子施最初的估計。
多少個夜晚,他努力地壓抑著咳嗽,唯恐惹少爺不快,他發著不易察覺的低燒,臉色潮紅,手腳無力,想要服侍少爺,結果卻軟弱無力地反要別人來服侍。
也許,因為韓子施,阿漢已經習慣了在安靜的夜晚,救助他人。
于是,他的氣息融進他的氣息,他的力量驅盡他的陰冷。
沒有人想得到,那個聰明伶俐,白天對所有人笑得爽朗,總是手腳俐落搶著干活的大孩子,其實那樣害怕,那樣驚懼,眼前的一切越好,他越是惶恐不安,越擔心有一天,一切轉眼如舊,依舊是冰冷的天地,絕望的世界。
一夜又一夜,他在噩夢里哀叫,一夜又一夜,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落淚,一夜又一夜,他的手腳冰冷徹骨。
阿漢很詫異。要經歷過怎樣的痛苦,才會這樣害怕,這樣擔憂,這樣不安。他曾身歷諸世,他曾見過真正的地獄,但是,他從未有過噩夢,最不快活的時候,也只是沉沉寂寂沒有夢。
他雖不理解,卻還是會伸出手,去暖那人冰冷的雙手,做為少爺的他還是會在寒夜里,下床離開溫暖的被子,倒了熱氣騰騰的一杯水,輕輕喂到一個全身發軟的僕人嘴邊。最嗜睡的少年,還是會在那曾經的小叫花于噩夢里哀號呼叫時回應他︰「你不會被扔出去,我們不會不要你,不怕,不怕……」
他有些笨手笨腳地抱著那或因噩夢,或因低燒,意識沉沉,卻一直囈語,一直顫抖的身子,動作拙劣地輕輕拍著,小聲在他耳邊說著,直到那人氣息漸漸由紛亂而至寧定,慢慢安靜下來。
一天又一天,人前懶散的少爺和聰明勤奮的伴讀,人後一人常常生病,一人時時照料,一人徹夜不安,一人整夜安撫,只不過,身份卻掉了個個。
很久很久以後,阿漢重回小樓,莊教授才有權查看他第六世的經歷,看到他這樣慢慢長大,不覺長嘆。
「這世上,除了中央電腦,怕是誰也不知道,那十幾年的日子里,你救過韓子施和凌松澤多少回吧。阿漢,你心里難受,就說出來。」
歷世以來,第一次,回到小樓,他沒有倦意深深,立刻入睡,他只是安靜地坐著,安靜地回答︰「我沒有難過。」
「怎麼會不難過呢?阿漢,你只是不容易動感情,不是真的沒感情。一個人在另一個人身上,付出了無數的心血,努力,就會自然而然,對那個人產生深厚的感情。就象父母,通常都會更愛由自己親手撫養長大的孩子。就象有的人,在面對一個一直幫助自己的人,和一個自己一直幫助的人時,往往會更愛後者。」
「心血,努力?」阿漢茫然,他可曾為任何人真正付出過心血,做出過努力,他甚至還未必明白,什麼是心血,什麼努力。
「傻孩子,你數世輪回,可曾有哪一次,對力量的掌控精微至此,這麼懶散無為的你,居然如此認真地練功,重復著嘗試無數回,這樣懶的你,居然會一夜又一夜,多少年如一日地照顧別人,你不止是救了他們無數回命,你還救了他們無數回心。不……」莊教授搖搖頭︰「阿漢,其實你不是懶,你只是在不相干時,懶散一些。真正需要你做事的時候,你從來不推月兌逃避的。只要是份內應該的,再辛苦,再繁雜,你其實也沒有過怨言,沒有過拖延。」
教授的聲音響在耳邊,阿漢沉靜地听著。
原來連他這樣的懶人,也可以被形容成任勞任怨嗎?
他們這個時代的教育工作者們,果然是太注意照顧學生們的感受了。
可惜,僵硬的制度卻不肯為學生們的心情做任何改變和妥協,隨著第六世中,阿漢慢慢長大,中央電腦屢次提醒阿漢認真完成任務,幾次三番給他時間地點,讓他接近符合論題的人物。
可阿漢完全是不理不睬,從沒采取過任何行動。
他的生活簡單而封閉,懶惰的韓家少爺,除了自家宅院里那些人,幾乎都沒什麼機會和外頭的人接觸。
而韓宅里,即使是心思最復雜的韓忠,也遠遠談不上冷酷殘忍黑暗無情這樣的標準,最多也就是一個私心雜念極多,有些聰明過頭的凡人罷了。
沒有符合論題的人,意味著阿漢這一世又是只能交白卷。
除非阿漢的生命本源受到傷害,或是嚴重違反時空法律,否則中央電腦只能提示他,而不能采取任何手段直接干涉他,其他人即不曾實時了解這一切,等將來後知後覺時,再說什麼,做什麼,也就晚了。
所以,這一世,阿漢最終回到小樓時,成績如何,可想而知。
莊教授對著屏幕嘆息。
自穿越時空的歷世開始後,學校出過留級的學生,但絕對不曾有過永不長進的萬年留級生。
畢竟,偶爾從高科技的世界來這個蠻荒時代過一段時間,可以當是游戲,當是度假,可要是永無休止地留在這里,不及格就不能回去,在這個什麼也沒有的原始時代,那簡直就是噩夢,光想象一下,就讓人覺得生無可戀。
阿漢的情況若是不改善,史上第一個萬年留級生,沒準就要出在他帶的班了,全小樓因為阿漢一個人無限期延遲,不能回歸……
莊教授打個寒戰,沒準史上第一次,學生之間自相殘殺,也要發生在他的班了。
他可不想破兩個這樣的歷史記錄啊。
可是,怎麼才能說服阿漢呢?
這個最懶散,最無可無不可的學生,一旦意定,那就是最固執,最不可動搖的,直心眼的人,不就是這樣嗎,最容易哄,但也最難打動。
何況,經歷了之前四世,阿漢產生任何逆反心理,都是合理的。他不怕痛,不擅爭斗,不喜傷人,卻絕不代表他有自虐心理,喜歡自己找苦吃啊。
莊教授若有所思,望著屏幕,中央電腦的記錄里,時光如逝水。
兩個男孩一天天長大了,天長日久,夜深人靜時,主僕間的顛倒,韓子施不是沒有察覺,但即已決定擇此少年,為兒子將來的倚仗,讓他們感情更好一些,倒也沒有壞處。
老師教得極好,相比什麼都可以記得住的阿漢,一無所有,卻拼命苦學的韓忠,無疑給凌退之更深的印象,而師長無私的溫和慈愛,對已擁有太多的韓家少爺或許可有可無,但對卑微的韓忠來說,確實是刻骨銘心。
韓家越來越有錢,族人們的面目,也就漸漸可憎,再後來韓子施終于借著一場年終清帳,一舉斬斷了族人們伸得過長的手。
這一次,阿漢的恐怖記憶力和計算力起了巨大的作用。在韓家,除了韓子施之外,終于有另外兩個人知道了阿漢的神奇之處。
對韓子施來說,凌退之是絕對可以相信的,但對韓忠,更多的是一種選擇,一種手段,要讓別人效忠,首先要給予信任,至少要有信任的姿態,而讓對方分享秘密,無疑是最好的方式之一。
當然,敢于這樣做的人,通常都有出色的魄力與決斷。
再後來,韓子施遇匪,重病,阿漢奔波相救,莫名得了孝子之名,老師飄然往關洛游學,而韓忠,也變成了凌松澤。
那麼多變化,那麼多紛爭,那麼多人性丑陋,那麼多人心莫測。
可是,對小樓來說,通通不重要,對莊教授來說,這一切,都不及一個不知在哪里的冷漠自私之人,與阿漢之間,不知有什麼理由會生起的愛更重要……
屏幕中時光飛逝,屏幕外,莊教授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題目做得再精彩,偏離了主題,一樣拿不到分,何況,阿漢的歷世,其實從來就不曾精彩過。
這一段人生,想來就是這樣匆匆而過,毫無意義的吧……
不過……莊教授愕然看著屏幕里的一片大紅,滿屏喜氣。
阿漢竟然會娶妻。
歷世輪轉,愚笨的阿漢,總是傻乎乎自取滅亡的阿漢,這一世,居然活到了娶妻的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