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施逝去後,他的院落依然被保存得很好,所有的物品都被細心保管,房子每日打掃,然而,生者再多的努力,也無法掩去逝者一點點消失的痕跡。
文素秋和凌松澤的細心周到,看似並沒有任何作用。
阿漢從不曾特意在韓子施的房中長座,院里看星,仿佛他從不緬懷,就如同韓子施死去後,他不曾痛哭,不曾落淚,不曾有過任何一個或真或假的孝子們,應該表現出來的心痛如狂。
日子流水般逝去,世人的評價與他無關,韓氏宗族中人的許多小動作,他從不關心,大成號的財富,他也不在意。
唯一略略介懷的,或許就是文素秋與凌松澤之間的暗流。
他不覺得誰有錯,所以,也無法指責誰,更無法去強求誰的改變。
凌松澤本來就是比他更合適的大成號掌舵人,他的堅持理所當然。
文素秋想要掌握應當屬于他們的財富,似乎也無可厚非。
歷世輪轉,看多了太多人為了利益不擇手段,不顧一切,如今凌松澤和文素秋之間的克制,已經是好得不能再好。
原來不是人人都會為了財富權利去殺人放火,眼也不眨一下,亡國滅族,殺人盈城盈野的嗎?
有著太過糟糕的對比,他看他們,就是十分寬容的。
暗潮洶涌中,終是無可拖延,無可回避,提出把家產一分為二的建議,外人說他敗家者有,說他慷慨者有,對他來說,這不過是他能想到的避免風波唯一的辦法。
難得凌松澤答應,而文素秋,竟然也不反對。
凌松澤的野心大志之後,有著足夠強大,足夠自控的理智,而文素秋也並不是一昧愛財,被貪婪迷了心竅的人。
分家的事雖然瑣碎,總算順利,其後文素秋管理半個大成號,自然談不上出彩,但一個似她這樣的婦人,忽然間掌握這麼多財富與權力,沒有利令智昏,沒有得意忘形,反而異常謹慎,待人謙虛,決事小心,很是難得,縱開拓不足,最起碼守成有余了。
看到這里,莊教授暗暗感嘆。
這一世阿漢應該不會再那麼倒霉,那麼不幸吧
他身邊的人,或許不是聖人,但至少不是壞人,或許都有私心,但至少誰也沒有昧了良心。
莫名地,他都為阿漢慶幸起來。
這一場分家,把最大的隱患一舉消除,總算可以平安如意過一生了吧。至少這一世,可以不必經歷那些殺戮,那些背叛,那些屈辱,那些謀害吧
從韓子施一死,就不覺提心吊膽,擔憂著,等待著,那可能到來的謀害。
可數年轉逝過,什麼也沒有發生,最靠近他,最有可能暗算他,陷害他,奪取他一切的人,真的是在歇盡全力地守護他,真的是在這數年間,替他經營著偌大產業之余,還小心地護著他,不被外頭的風雨所傷。
雖然阿漢總是那麼渾渾噩噩,好似無感無覺,可是莊教授知道,其實阿漢也是在等待的。
一世又一世,他已經習慣了財勢動人心的事實,一世又一世,他已經習慣了人們的忘恩負義,翻臉無情。
當能夠守護他的人溘然長逝之後,擁有大成號全部產業的他,就如幼兒捧黃金過鬧市,怎麼會指望別人不露出尖牙利齒撲過來呢。
只是這一世,他有一個妻子需要保護,他背負著一個弱女子的一生一世,縱有再大的風波,錢財可以一笑輕擲,別的,卻終不能再退半步的。
他安靜地等著,不是不相信某個人,只是已經習慣了一些事。
沒有希望,也沒有失望,只是平靜地等待著應該會迫不及待降臨的風波。
可是,一年又一年,風平浪靜,那個人為了給他一個平靜的生活,為了把一切風雨擋在他的感知之外,做過什麼,他不是完全不知道的。
沒有驚喜,沒有快慰,他甚至只是有些輕微的詫異。
他平靜地提出平分產業,依舊懶散隨意地準備迎接新的生活。
只有如莊教授這樣了解他的人,才會從他那懶洋洋的姿態里,看出最輕微的波動,那樣隱約而微妙的歡喜,那樣,連他自己都未必查覺地歡喜。
莫名地,莊教授有些感傷起來,連他都已忘記了,這一世阿漢有多麼胡鬧,多麼不听話,連他都暫時放下了關于分數,關于論題,這些冷冰冰的數據。
就這樣放肆一世,又有何不好。
如果這一生,真能遠離那些紛爭離亂,陰暗殺戮,如果這一生,除生父外,還能有人這般相待,真心相護,一生一世,不離不棄,那麼,就浪費這一世輪回,浪費這百年時光,交一張白卷,得一個零分,又能如何呢?
這個學生,數世輪轉,太苦太傷,當老師的,就給他一世輕松,一世愜意,也沒有什麼不好……
然而,平靜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仿佛不過是彈指間事,那驚天大變,那巨大的災難,就當頭砸下。
文素秋被打擊得立刻倒了下來,而阿漢,沉默著扶住了那女子顫抖的身體。
文素秋日夜懊悔,恨不得一死贖罪,他卻一次次說︰「不是你的錯。」
可是,沒有人相信。人們只覺得他是一個異常寬容的丈夫,這個時候,還全心安慰著闖禍的妻子。
可其實,他說的,是真話。
這樣的災難,他太熟悉了。熟悉到絕不會歸罪于全無防備的文素秋。
他不是懷疑某個人,只是,已經知道這世上,大多數時候,是沒有那麼多意外,那麼多湊巧的。
這一次,不過是延誤軍機的罪名而已,相比前生歷世,這種變故,已經小得不能再小了。
可是,他曾經一直等待,一直等待,這種事從不曾發生,卻又在他以為,這一世,終究會不同時,隱在高空雲際的屠刀,才毫不留情地落下來。
就算真的只是命中注定,真的只是湊巧了,那也怪不得文素秋,至少,在這運糧的事上,文素秋是沒做錯什麼的。
當此大變之時。一直懶懶散散,萬事不管的他,終于走出來,做一個男人應該做的事。
他對一直管著大成號的文素秋說「我才是大成號東家。」他同自己的妻子商量「我休了你,好不好」
文素秋幾乎被他嚇得要以死明志,他復又沉默下來,再不多說什麼。
他知道這一次,他不能束手任一切降臨,他知道,這一次,即使是合乎國家法律地罪過處罰,他也不能逆來順受。因為有一個女人,與他生死同命,禍福不分。
無關愛情,無關大義,這只是一個做妻子的人,應有的本份。
他不理解,卻必須尊重,她盡了他的本份,所以,他也當負起他的責任。
可是,如此風波怎樣消彌,那千萬種靈巧的手段,他一樣也不會。
依據國法軍法,按照正常法律程序做下來的處罰決定,也同樣是他不願意以強力手段去對抗的。
懶散的阿漢,難得勤勞的日夜苦思,可愚笨的他,卻終是百思而無計。
而那人,就在這時回來了。
他說︰「你放心,有我在」
他靜靜看著他。
從事情發生的那一刻,他就覺得,這不是意外,但他的判斷,只是憑著那些奇妙的感覺,那些前世絕對不會讓人愉快的經驗。
今生的他即無證據,也看不透這其中的謀算。
他不能對他質問什麼,他只能在半晌後,無言點頭。
即然他什麼也做不到,就去看這個人,怎樣去做吧
然後,他看到他的奔波,他的努力,他對抗著一切阻力,不惜血本地守護,他紅著眼楮,拋產棄業,變換現錢,流水價地把巨額財富都送出去。
那時他們住著小小的院子,一切雜務都要自己作,那時,他再不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整日酣睡,可是,那麼懶,那麼懶的他,都覺得,那樣需要辛苦勞作,親自照顧婦孺的日子,其實,很好。
那些天塌下來,把一切交給大哥,看著所有的財富一一流逝,只換來眼前一點希望的日子,其實很好。
一天天過去,看著凌松澤一點點失去手中的財富,看著凌松澤拼盡一切地努力,他想,那些習慣,其實很害人,他這麼笨,他的感覺,從來都是不準的。
這一世,同以前,一直都是不同的,這一次,當然也應該是不同的。
這樣……真好
大哥……是很好很好的。
生死不棄的素秋,危難中抱著兒子同他們住到一起的大妞,小小的,讓所有人喜歡的平安……都是很好很好的。
這一世,原來,是很好很好的。
原來,他也可以有這樣好這樣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