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真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兩眼發直，不知道自己最後的記憶是不是在做夢。
蕭清商看她傻乎乎的樣子實在好笑︰「傻丫頭，你不是已經看到過一個強搶民女的無賴皇帝了嗎？看樣子適應得也不錯啊，不至于再見著一個喜歡爬樹，沒架子，特別平易近人的皇後就受不了吧」
方真吶吶無言，皇帝再怎麼荒堂，都可以留下無數秩事，成為野史趣聞，但皇後，那真是一千個故事里，一千個皇後都差不多，無非就是賢良端莊的模子套下來的啊。方真那僅有的，從戲文演義里學來的知識，實在應付不了這麼詭異的現實啊。
蕭清商神色黯然︰「我是皇後，你就這麼介意，你本來還答應幫我種菜……」
方真趕緊坐起來，拼命解釋︰「沒有，沒有，我沒有介意，只是有些意外，我會天天來幫忙的，真的……」
她努力點頭，以加強自己的語氣。
「這才對啊。」蕭清商含笑坐下來，拍拍胸口︰「好吧，你對我有心，我對你自然也要夠意思，***，有什麼事，你盡管說。」
方真還在發呆︰「事？」
「是啊，你有什麼事，隨便提。我是皇宮，後宮這檔子事，正好歸我說了算。」蕭清商說得自信滿滿，一點也沒有萬年不管事皇後應有的心虛。「皇帝的後院全屬我管轄範圍，你是想要住好一點，用好一點，還是位份高一點，都沒問題，你要是看皇帝不順眼，不想當她的小老婆，嗯……我護著你，你先教完我怎麼把菜種好，我就送你出宮……」
方真連連搖手︰「沒有，沒有，我住的屋子好大，含嫣她們給我吃的也很好，位份是什麼，我不懂，那個……」她遲遲疑疑，沒趕繼續問下去。
直接送出宮？
這是違旨吧
抗旨是要殺全家的吧
戲文看得多了，記得最清楚的幾個罪名就是欺君，抗旨，還有陣前招親。
蕭清商自然知道，平民百姓心中，皇帝的地位高得多麼恐怖，違抗皇帝的意志，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別怕，小丫頭，你想想，民間就是一般人要娶小老婆，那也是要問過大老婆的意思的，何況我是皇後，主理後宮，哪怕是皇帝，也要尊重我的想法，只要我堅持，他不會說什麼的，***，你想要離開皇宮嗎？」。
方真愣在那里。
她一直很害怕，很驚慌，可是，離宮……
她呆呆地想了半天，才茫然說︰「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皇上不是壞人，皇後也是好人，我不想你們吵架。我以前雖沒見過皇上，可我一直知道，皇上是天下萬民的恩人。沒有皇上，我和爺爺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沒有皇上，我們那村子里，至少有一大半人活不下來。我不知道皇上喜歡我什麼，可是他即然帶了我進來，我就應該服侍他，我……老百姓應該听皇上的，何況，他就算不是皇上，我們也是應該知恩圖報的。」
蕭清商只是笑，估計這小丫頭，關于知恩圖報，以身相許的戲文也看過不少。
「皇上不住大房子，皇上自己種田，皇上沒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皇宮里也沒有三千宮女，自有新朝以來，一次也沒加過稅，皇上日子過得這樣緊巴巴，全是為了百姓，我雖然不讀書，不識字，這些道理，我都是知道的。皇上想我留下，我還要求皇後娘娘讓我走，我就太不應該了。」
阿沅在旁邊低低哼了一聲，說了那麼多，無非就是舍不得眼前的富貴……
只方真心慌意亂，沒有听到，就算听到，也不會注意。
蕭清商只是淡淡笑笑，她從不會以過多的惡意來揣想旁人的動機。或許，這只是因為她足夠強，強到不需在意任何惡意，才有勇氣坦然輕松地相信別人光明正直的那一面。
方真還小，年紀不過十四歲，又是小村子里出來的，她還不懂男女之情，也還沒到理解財勢富貴代表的意義。
知恩圖報只是她知道的做人道理，只要還活得下去，就絕不去置疑反抗君王的意志，是世世代代，強權者們刻在普通百姓靈魂上的認知。而民間對君王風流韻事的傳頌，歌唱，羨慕，並通過各類話本，小說，戲曲，野史，評書，慢慢影響著世人，這個還分不清現實和幻想的小丫頭，估計也是受了影響。
「皇上說了，會幫爺爺安頓，給爺爺屋子住，還有下人照顧他。我真的很高興，爺爺一個人，用了十幾年把我拉扯大，為了讓我見世面，為我許個好人家，不要一世埋沒以村子里，才賣了田地，帶我上京回家鄉的。可是，京城里的房子那麼貴，還不知道怎麼安頓下來呢，爺爺一直偷偷發愁，他不跟我說，其實我知道的。」方真不太確定地說「我現在，算是許了好人家嗎？爺爺會有好日子過，不用那麼累了，是不是？」
蕭清商微微一嘆︰「算不算好人家，因人而異，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如果你自己覺得好，那就算好人家了。」
方真茫茫然，什麼掌，什麼霜，她听不懂，但是再傻乎乎，她也知道，宮中的日子，怕是不能單純用好壞來評價的︰「我不太懂宮里的規矩，我也穿不習慣那些衣服，可是，那衣服是真的挺好看的，估計穿多了，就好了。含嫣她們都說宮里規矩不多，不用怕，我想也是的，鳳儀宮里就很好，大家都象一家人。而且宮里的飯菜點心，真的很好吃，我以前從來沒有吃到過那麼好吃的東西，要是能天天吃到，那就太好了……」她語無倫次地想要說明，留在宮里真的很好，卻還是漸漸淚盈于睫︰「含嫣她們說了，一個月能見家人一面，偶爾還能出宮呢。這真好，我們村里嫁到外村的人，一年也未必回一次娘家呢，我，我……我就是一下子沒準備，原沒想著這麼快就嫁了，我，我……我和爺爺也沒正式告別……」
她終于忍不住，哇得哭出聲來︰「皇後，蕭姐姐，你幫幫我，你說宮里的事你都說了算，你讓我多見見爺爺行嗎？他年大了，我不放心，我……」
阿沅在她背後翻白眼，說得這麼舍不得，為什麼還不出宮。
蕭清商只是沖她微微搖搖頭。阿沅是跟她的丫頭里最年輕的一個，跟著她的日子最短，加入進來時，蕭家大事已定，吳王霸業已展，這丫頭其實沒有吃過多少苦，一下子起點太高，便想不到自己覺得無所謂的東西，也許是別人求而不得的。站在連皇帝都可以不用過于恭敬的位置，自然也很難了解，普通老百姓的卑微，不是人人都有膽子，有勇氣去漠視君王之意的，想要追求好一點的生活，也從來不是罪過，普通人的要求，其實很低很低，很容易便感到滿足。
「方真，皇上為人雖有時有些胡鬧，但也不算是個惡人，你真要離宮，不用怕他追究什麼，可你一旦決定留下，受了冊封，正式成為皇上的女人，就不能再想走的事了。」蕭清商雖然對這個時代一男多女式的婚姻關系很不以為然，但只要是自願的，哪怕是為妾為婢，一旦關系確定，彼此就都對此負有責任了。蕭清商雖跟吳王相處不算太和諧，也還沒正義感暴發到，非把後宮受苦的女人都解放掉的程度。
「皇上是個英主，一般情況下，英主不容易沉湎，他對身邊的女人都不錯，但也僅僅是不錯。他會給你錦衣玉食，他會照顧你的爺爺，後宮里雖有些*斗爭，他睜一眼，閉一眼，只要不太過份，也不多管，可真要鬧大了，他是不會容的。所以，你也不會有什麼太嚴重的危難，但是，你能得到的保證，僅止于此。他沒有義務要寵愛你，他沒有義務要讓你快活，等著你的，也許是長久的冷落，許多年的寂寞。方真，你若決定留下，將來就不要有怨言。」
方真擺著手，吶吶地說︰「我，我好，爺爺好，就很好了，我沒要別的……」
她還太小，她還不知道，蕭清商那平淡淡的幾句話里，點出的未來有多麼可怕。
又或許，從小為了衣食生存而必須不斷拼搏的農家女，其實根本不會明白，多愁善感的女子們，在意的那些冷落和寂寞，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不怕冷落，寂寞的，真的，皇上要我服侍的時候，我就認真服侍，皇上不要，我就來這里給皇後幫忙種菜，挺好的，挺好的。」
蕭清商笑吟吟看著她︰「你真的知道怎麼服侍皇上嗎？你覺得怎麼服侍才是報恩？」
方真愣愣地說︰「其實我也不會別的啊，就會種田，我還會洗衣服，也會縫縫補補，就是繡花的手藝不太好，嗯，我會向含嫣姐姐翠屏姐姐好好學的，我還會燒火做飯，可是，這里的飯菜做得比我好得多啊……」
蕭清商樂不可支︰「傻丫頭，若是如此，多個宮女就行，何必要你，你知道女人出嫁和給人當丫頭，到底有什麼不同嗎？」。
方真想了想，才道︰「我知道，嫁了人要睡在一起，啊，我明白了……」小丫頭恍然大悟地說「我還得給皇上暖床，這樣晚上就不冷了。」
蕭清商強忍著笑，伸手把方真拉得耳朵湊過來︰「我告訴你，夫妻啊，服侍啊，其實是這麼回事……」
隨著她的低聲細語，方真臉上迷迷糊糊的表情，漸漸變成震驚，恐怖。
小嘴微微張開，眼楮瞪到最大，眼珠子都幾乎沒掉出來。
她一直保持著呆呆木木的姿態，一動不動，直到毒害純潔少女完畢的皇後，把全部內容說完，過了半晌，她的眼珠慢慢動了動，身子震了震，才終于大哭起來。
天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是真的很願意報恩，很願意遵旨的，可是，怎麼可以這樣可怕呢……
蕭清商低聲安慰︰「別怕，別怕，有我呢，你不是還沒冊封嗎，就不算皇上的人，他不能對你怎麼樣？你現在想不明白，不要緊，只要在冊封之前告訴我就成了，冊封之前，只要你想走，我總是幫你的。冊封的事我也幫你拖著，你不點頭，我就不蓋印。」
方真只是哭︰「可要是皇上來找我怎麼辦……」好可怕啊，抗旨是死罪，欺君是死罪，不但她要死，爺爺也要死，可是，還是好可怕啊……
蕭清商忍著笑︰「不怕，不怕，我讓阿沅跟著你，照顧你，你不懂的她教你，皇上要來找你，阿沅有辦法應付。」
方真抬起頭，滿面淚痕，如溺水者看著最後一塊木板那樣看著阿沅︰「阿沅姐姐……」
阿沅雖對她一肚子悶氣，卻也有些不忍了，只得道︰「好了好了，萬事有我呢。」說著卻又看了蕭清商一眼，希望這個迷糊丫頭，能不辜負小姐你的一番心意吧。
蕭清商只是淡淡一笑，她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好人，不過是看著小丫頭傻得純，純得傻，偶動了慈悲心腸罷了。
總的來說，作孽的都是男人，帳還是要算在某個胡鬧的家伙身上的。
她微微垂下眼眸，帶些殺氣地慢慢磨了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