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窮途末路的粗人,蒙小姐錯愛,絕境之中始能得生。蕭氏之恩,我必銘記于心,他日亦有許多借重蕭氏相助之處,恩深盟重,斷不敢有負心背盟之處。他年若有成就,終有涌泉相報之日,小姐若能信我承諾,不一定非要這般委屈,同我這等粗漢子聯姻……」一番話並不長,但李旭說得十分艱難,額頭都冒出冷汗來了。事情到了這一步,再說這樣的話,實在是很不妥當。但如果完全不做任何努力,只拿著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當借口,他自己心上一關,終是過不了。
如果不是僅二人獨處,再無旁人在側,如果不是深知,對這場聯姻,蕭清商有著最後的決斷權力,他也是絕不會冒險說出這樣極可能惹出**煩的話,只在這此時此地,他才能做這最後的努力,蕭清商點頭自然是好,蕭清商不答應,他們誰也不會對外多說一個字,外人也斷不會知道,蕭李二家的聯姻有過這種波折,更不會有損蕭家的顏面。
蕭清商微微動容,望著他,良久無語。
直至如今,希望已如此渺茫,他竟仍要為一個區區的村女做最後的爭取,措詞那樣地艱難,卻還是半個字也不肯涉及到那個無辜的弱女子。可惜,這樣的心意,她卻無法成全。
她低低輕嘆︰「那些場面上的客套話,不用再說了,將軍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只是,如果我不答應,將軍會如何?」
李旭木然一笑,淡淡道︰「不如何,只是忘了今日的事,今日的話,做該做的事,我……」他遲疑一下,想要保證,即使如此,他也不會虧負蕭家,不會報負蕭清商,但又覺得,當著明白人,這種承諾其實輕飄飄沒什麼意思,只看將來怎麼做罷了。
蕭清商默默看著山下,萬家燈火,無盡良田,良久方道︰「將軍,你在這坐了一日,也看了一日,可想過什麼?」
「天下紛亂,民不聊生,難得有蕭城這一方桃園,一處安樂天地,蕭氏一族,功德無量。」這番話,李旭說得誠心誠意,他曾有數年辛苦,曾經一路殺伐,更曾看盡人間地獄,所以更深刻地知道,這世外蕭城,是何等神仙樂土。
「那麼,蕭家想要保全這一片天地的心意,將軍可能體諒。蕭家也盼望天下太平,處處都如蕭城,這番祈願,將軍可能明白?」
李旭默默點頭,他不曾有過蕭家的財與勢,最初離村也只是為了闖出點名堂,讓母親和妞兒不要餓肚子。這些年一點點掙扎向上,也漸漸明白,站得越高,責任越重。割據小小一地,守衛一方百姓時,看著荒涼的田地,漸漸種滿莊稼,看著惶恐的百姓,漸漸安定下來,也曾有過異常的滿足和莫名的歡喜。而後大難臨頭,他同樣眼睜睜看著那依然貧弱,卻至少安定的小小樂園被無可抗拒的力量輾得粉碎,那種心痛如絞的感覺,至今還在深深折磨著他。因此,他也更深切地明白,蕭家的付出,蕭家的功德,更能夠理解,蕭家為守護這一切做出的努力。
「偏安一隅,終不是長久之策,中原鋒火,遲早是要燒過來的。終要有一位王者,收拾天下鋒煙,大亂之後,再創大治之世。蕭家並無過多的野心,卻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只能選擇最有希望成為最後勝利者的人結為盟友,傾力相助,讓這番大亂,在最短的時間平定下去。我向你保證,蕭家不過恃功妄為,不會因初期勢大,就染指侵犯你的權力。將來不會伸和找你要官要爵……」她伸手指了指蕭城,向著四下劃了一圈「除了蕭家這起兵之地,不會向你多要一寸田地莊園……」
她這樣不急不徐,一句句說著,李旭卻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若不是真的認定他確實有可能成為最終完成一統的那個人,蕭清商不會如此認真地同他討論這種事,
可他真是不能理解,哪怕是這些天來,都要想破腦袋了,都想不明白。
真不是他胸無大志,實在是那志向遠得根本夠不著。
就象你對一個普通人說,好好努力,你將來會發財,會當將軍,會娶好多漂亮老婆,這漢子可能會被你激勵起雄心壯志,且因為你的看重他的才能而生出知遇感激之情。
可你要對他說,好好干,你將來會當皇帝,這人肯定以為你在拿他開玩笑,搞不好還要反手給你一拳。
過于飄渺,遙遠的目標,大多數時候,人們都是不會認真對待的。
可是,不管是蕭清商,還是蕭氏一族,明顯是半點玩笑的意思也沒有啊。
「為什麼是我?」李旭終于發問「擁有爭霸天下實力的諸侯不少,青州李司馬,南陽趙州牧……」
「為什麼不是你?」蕭清商語氣平平地反問「當今各大門閥,那麼多子弟為官,拿著朝廷俸祿,享受著種種特權,可是君王昏暴*政之時,未見一人死諫,天下大亂,卻一個個仗著手中有兵有糧有權有勢,忙不迭割據一方。還有那誠王廉王之流,身為王族,不想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在這紛亂中為朝廷出兵,為王家出力,反倒迫不及待另立自家小朝廷,先跟自己的骨肉打斗起來。就這樣的人物,縱能力壓群雄,又當得了什麼明君英主。再看他們的行事,都是拼命地搜括民間財富,糧食,青壯,一心壯大己方實力,全不管百姓死活,只見眼前利益,看不到長遠將來,用人施政,更是只重世家貴胃,把尋常百姓,看得輕如草芥,這種人就算得了天下,又能改變得了什麼。至于李闖子一流……
蕭清商微微冷笑︰「三月嘯聚幾十萬人很難嗎,蝗蟲一般見什麼搶什麼,搶光老百姓最後一粒米,老百姓要活下去,除了加入所謂義軍,跟著一起去搶別的人,還有其他的路嗎?這種人只能當流寇,別說天下,就算是穩守一城一郡,安養民生都做不到。還有那川中張橫,攻伐十八城,听著真是赫赫名聲,可他也連屠十八城,但凡稍有家資的,便是燒光殺光搶光,誰敢將天下之責,寄望在這種殺人魔王身上。」
她徐徐搖頭︰「當今天下,雖號稱英豪並起,但門閥貴胃,眼高于頂,腐朽老大,而所謂的義軍,卻都大多不月兌流寇作風……」
「可是,相比天下群雄,我終是太過微沒無聞……」
「你微沒無聞,是因為那些人忙著到處攻城掠地,揚名天下的時候,你卻努力守著區區一地,保著一方平安。當他們到處捉壯丁的時候,你卻在大力勸農助桑,當他們為了戰爭而使良田荒撫,河水決堤的時候,你七拒強匪,五擋諸候,以微沒之力,保著一方天地沒有被四面八方強大的勢力催為飛灰。」
李旭默默地坐著,默默地听著,做夢也想不到他覺得最尋常,最應該,最理所當然的事,在這個女子口中,竟是可以與天下群雄相比,也全不遜色壯舉。
要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地方,听著這般女子,如此侃侃而談,說著他做過的那些事,必是滿心激動,滿腔熱血,滿懷知音之嘆,滿月復感激之情的,但此時此刻,卻是越覺動容,越感悲涼悵然。
蕭清商沒有去看他此刻神情,語氣也始終只是淡淡,哪怕是稱許贊賞,听來也只是平淡公允的訴說。
「當今之世,所謂義軍,數不勝數。大多是承擔了太多不公,憤然而起,卻又把這不公十倍加諸于旁人之身。因己長年貧困,因此一切富人都是仇敵。打著劫富濟貧,替天行道的旗號,做的不過是燒殺擄掠的事。或許他們的起兵有種種無奈,種種苦痛,但這種只有破壞,毫無建設的方式,注定了通通難成大器。而同為反抗暴*的義軍,你卻始終頂著自己隊伍里巨大的壓力,約束你的同伴不可隨意對富人報復性地殺戮搶掠。你也選擇民憤最大,為富不仁,為官苛酷的人開刀平民憤,抄家補充軍中財務所需,但手頭再緊的時候,你也從沒有濫殺過濫搶過。你對鄉紳富豪,軟硬兼施,即安撫其心,也堅持要他們出錢出田援助軍隊,但所有手段都不超過該有的界限。手頭再拮據,你也堅持分田給有軍功者,卻搞得自己坐擁一地,竟家無私產。你不識字,但你肯學。我知道你最忙的時候,也堅持每天抽時間出來,听人給你講書說史。你尊重有學問的人,卻並不因自己的出身而自慚。即沒有象有的義軍領袖那樣,把讀書人看得豬狗不如,也不似某些英雄豪杰那般,一朝得勢,就以出身為恥。你坦然自稱是種田漢,也不在乎別人這樣說你。你向讀書人學習卻有自己的主張。在天下群雄之中,你看似實力微薄,全不顯眼。但你治下,從來只有外地的流民來投奔,沒有一個人離開。在你軍中的將領,不管是你的老鄉,還是迫不得己暫時投奔你的人,都沒有一個棄你而去。入你軍中的文人,即使本來是不情願的,但最後都選擇了留下,哪怕是最危難的時刻,也沒有背棄你。哪怕是軍隊被打散了,四處流浪的時候,還有好幾支人馬,孤伶伶堅持著尋找你,屢次拒絕其他大勢力的籠絡……」
李旭終于跳起來了︰「你知道,你知道……他們……」
這樣的漢子,竟是聲音哽咽,眼中全是激動。
蕭清商看著他,本來平淡的語氣,終也有了些許波動︰「是的,我剛剛收到的消息,有幾批人馬的下落已經找到,最苦最難的時候,他們還在堅持找你,我已經派人去聯絡了。」
「趙阿虎是你的同鄉,一路突圍,屢遇圍困,官軍追他都追煩了,最後派人用四品雲騎尉的職位招降他。當時他已連續血戰十八日,傷疲交加,卻想也不想,一把撕了官府招降書,帶著最後的殘部,繼續奔逃,堅持一路打听你的去向。」
「楊重是出了名的悍匪,當年欺你兵微將寡,帶著人馬想去搶劫你的百姓,被你擊敗後,你在牢房里跟他爭執說理了一整晚,帶著他下田看人種地,在鄉間吃飯,到市井逛街,還住在老百姓家里,七日七夜,形影不離,最後他帶著全部的手下,降了你。當年他降你,也許是真的被你說服,也許只是一時無奈,但數年之後,你逢滅頂之災,是他帶著人馬,死戰不退,一直掩護你,為你斷後。只剩下十八騎人馬,無糧無援,奔逃千里。到最後,馬都殺了充饑,武器全部殘缺斷折。終于逃進李闖子的轄地。李闖子愛其勇武,重金高位,大力招攬。楊重帶著僅余的部屬,與李家將領們大吃大喝,大攀交情,酒酣耳熱,醉意燻燻後,他留下自己的最後的親兵,留下親筆的信件致謝致歉,單身獨騎,悄然離開,繼續找你。」
「當年你剛剛拉起軍隊,手下全是粗漢,一個象樣讀書人也無。你再怎麼征召,人家也不肯理會。你一急,便不要臉面,但凡有點名聲的文人都被你坑蒙拐騙地弄到手,連敲悶棍,蒙麻袋的事都干過。當時蜀中湛若水倒霉,回家的游船就從你眼皮底下過,你听說他是才子,就動了心思。還很卑鄙的讓手下假裝水匪去搶劫,你及時出手相救。誰知人家聰明,不但沒有納頭拜倒,硬是一眼看出你們演的戲。你索性撕破臉,就是不讓人走。不管人家怎麼罵你,你都陪著笑,人家要活動,全城上下都可以轉,就是不能出城一步。身為一郡之主,你天天滿臉堆笑,圍著人轉,拿著一堆最淺顯,最簡單的文牘雜務,麻煩一個大才子。還天天拿著書本,指著最簡單的故事,愣說你不明白,特來請教,人家不給你講解,你就不讓人家安生。可憐蜀中大才子,被逼得受不了,不得不兼任你的長史和教書先生,管著你的政務雜務,還得天天教你和一幫粗漢子讀書識字,還要給你們講史書兵書。就這樣給你做牛做馬,城破的時候,還要負責在最短的時間內,從水路把大部份百姓都轉移出去。他頂著蜀中才子的名頭,去各方求助,好幾股勢力,都看在他的名聲能力上,分別接納了難民,還都搶著招納他,不知派出了多少使者,一個個甘詞厚幣,就是要把他收為己用。他一個書生,又系著那麼多難民,沒法象武將那樣一路打出去,只艱難地在數方勢力之間,苦苦周旋,始終不肯擇主而投,到現在還念著你這個把他硬搶過去的土匪無賴……」
蕭清商一邊盡量仍用平淡的語氣說著自己收到的最詳細的消息,一邊深深凝望著李旭。
這個她選中的人,一點沒有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氣度,一點沒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沉穩從容。
一個大男人,明明想笑,偏偏眼淚就是落了下來。他想為仍然活著的人歡喜,咧開嘴,喃喃說,太好了,可是眼中,卻又分明是為著那些苦難,為著更多連苦難都沒有資格承受的人,而滿含的傷痛。
這個男人,看著,真不象是能當皇帝的人。
皇帝的寶座離著這個窮途落魄的男人,實在太遠,太遠了。
可是,她微笑,凝視他︰「李將軍,他們這般待你,錯了嗎?我這樣看你,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