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谷南暄望了望沙漏,「現在不正是辰時嗎?」
話音落,門板上輕輕傳來幾聲叩響,溫潤的嗓音傳入,帶著春風拂面的清爽,「楚濯灕拜見鳳凰公子,不知能見否?」
在坐三人互相望著,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愕然。
這里,是「藍衣坊」的後閣之中,高之上,各處都安插著黑白兩道的眼線,幾乎是在團團的保護圈中,這人是如何出現的?為什麼手下沒有半點示警?
「清風暖日閣」,江湖中神秘的所在,超然而凌駕于黑道任何教派之上,獨樹一幟他們的詭異,對于二位宮主,江湖中人只聞其聲未見其人,這拜訪的人地位之重,遠遠超過了他們的預計。
才短短一夜,「清風暖日閣」好靈通的消息,好迅捷的速度。
門外的人,沒有催促,沒有急聲,只有平靜的呼吸聲,在昭示著他仍在等待的事實。
幾人正交換著眼神,猶豫著開或者不開門,里間慵懶的男聲已率先開口,「為你彈琴,我可有好處?」
門外男子如水流淌的嗓音再起,慢語輕言,「听聞公子名為鳳凰,濯灕特以一把鳳凰琴相贈,希望能博公子歡顏。」
鳳凰琴,天下名琴排名第七,只為听一曲就以琴相贈,好大的手筆。
「好。」房中人的聲音喜滋滋的。
「謝鳳凰公子。」房外人的聲音溫文爾雅,不以應聲而多半分喜悅。
鳳凰公子都說了這個話,房中人還有什麼理由拒絕?陶涉寒涼著面容,將門拉開。
他倒想見見,這個在武林十大高手排行榜上的「清風暖日閣」二宮主,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當門拉開的一瞬間,所有人都有些震驚。
一襲白衣,本該是翩翩姿態,可在他身上,卻顯得分外刺眼,孱弱的刺眼。縴細的肩膀,眉宇間的疲累在面容上更顯弱質縴縴,他的白不同于傾的玉質溫潤,更像是失了血色的慘白,手臂在衣衫下的弧度,是讓人觸目驚心的瘦。
這,不是最重要的,病書生武功高絕在江湖上並非沒有前車,而是眼前人,此刻坐的,竟是一張輪椅。木質的,普普通通的輪椅。
膝上,一床軟毯,雪白的貂絨柔軟,透著華貴的色澤,只是……
春日入夏,天氣已有些微熱,一襲薄衫足矣。可他膝上,竟覆著冬日塞外大雪天才用得著的貂皮毯子,輪椅扶手上的手,白的竟比那襲衣衫更甚,手背上青色的筋絡隱隱。
這樣瘦弱的人,無論如何是算不上美的,更別提他普通的容貌平凡的挑不出任何出色之處。
眼楮不夠大,鼻子不夠挺,就連唇都不夠紅潤,普通到丟入人群,都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若非要說特別,便只有那雙眼,溫暖的眼。
身後兩名童子,彩衣錦緞,漂亮的臉蛋杏仁大眼,比身前的公子出色艷麗多了,可是直到他們推動輪椅的時候,眾人才恍惚的察覺,楚濯灕的身後,竟然還有他人。
「你們出去。」他頷首微笑。
剎那間,那所有不美的五官,在那笑容中凝成了絕色,仿佛花瓣從枝頭墜落前的最美綻放,又恍惚竹葉上一滴露水墜下的集結,柔和了天地,所有的冰雪都化為綠色的春風,剎那染遍層綠。
小童行禮,將懷中抱著琴放在幾案上後退下,白衣男子成了場中最引人注目的焦點。
這就是楚濯灕,「風雲錄」上從未露面的人。
和煦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滑過,儒雅的姿態中盡顯對每一人的尊重,「濯灕身體不便,還請見諒。」
眼神,停落剛探首而出的單解衣臉上,平和微笑。
任何一個人,只怕都無法抗拒他那寧靜致遠的笑容,單解衣回應了個淺笑,緩步而出,執手倒上一杯茶。正待開口,陶涉已搶在她面前,「早聞楚二宮主大名,終于有幸相見,久仰。」
楚濯灕輕搖了搖手,「濯灕身子不好,極少活動,見諒見諒。」
這客套的話,從他那溫和的嗓音中說出,竟說不出的認真,兩字見諒,真正能感受到他心頭的歉意。
陶涉看著他身上的白衣,忍不住的追問,「楚二宮主這身孝衣……?」
那笑容再綻,暖了清晨的薄寒,「為自己而穿。」
隨意的口吻,無心之態,讓這男子身上的神秘之姿又濃厚了幾分,那暖暖的聲音,看穿了生死的淡然,「濯灕存日無多,身著孝服只為提醒自己,珍惜這每日大好的時光,多欣賞些花開月落的美景。」
單解衣的茶盞在楚濯灕的面前放下,那茶盞還不及落穩,一雙漂亮的手從旁邊伸來,輕巧的將那茶盞端入掌中,伴隨著傾低啞的嗓音,「多謝解衣,你怎知我口渴了?」
看著他眼角一絲小小的憤憤然,漂亮的眼尾示威般的掃過楚濯灕,單解衣只是無奈笑了笑,再斟一盞,送到楚濯灕的手邊,「暖暖。」
他身上蓋著厚毯已是離奇,而她這話更是離奇。
所有人不明所以,唯有楚濯灕的唇邊笑容輕綻,「多謝。」
近乎透明的手指觸踫上茶盞邊沿,薄胎的瓷杯輕易將水溫的熱度透出,而他就這麼雙掌攏著,捧在手心中,真真的暖手般。
當兩手相觸,她的掌心猶如踫到了寒冰般,一股冷意從那手指間透出。
「不客氣。」她不動聲色的抽回了手,公子貼著她的身邊坐下,慢慢啜著手中的茶,眼楮橫愣愣的瞟著楚濯灕的方向,護食的鳥兒般。
對于他小心眼的挑釁,楚濯灕只是和煦淡笑,手指從懷中抽出一封信,遞到眾人面前,「為了不讓各位為難,濯灕來之前特拜會了數位長老,由‘少林’主持作保,請鳳凰公子奏曲。」
一番話,給他的突然拜訪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在座的人再無話可挑剔。
「剛起,讓我休息會。」某人端著茶水,完全不給面子。
楚濯灕點頭,黑色的發絲滑過臉頰,柔順的令人驚嘆,目光落在棋局上,「濯灕似乎擾了諸位的雅興。」
「沒有。」單解衣含笑開口,「正好下完,我輸了。」
儒雅公子微搖首,「我能試試嗎?」
谷南暄的眼楮亮了,仿佛遇到了開心的事,忙不迭的移動棋盤,「請便,請便。」
縴細的手掌朝著單解衣的方向,掌心朝上,似乎在討要什麼。
女子與他目光相觸,無聲的交流閃過,手攏蓋在楚濯灕的掌心上,再移開時一枚白子已在他掌心中。
手落處,白子入棋盤,「啪」的一聲響。
他靠回椅背,呼吸有些急,氣息也微亂,似乎一個欠身一個抬腕便耗去了不少精力,「這樣,是不是才算下完呢?」
「啊!」谷南暄盯著棋盤,忍不住的喃喃自語,「好棋,好棋啊,一子盤活全部白棋,擋了我所有的攻勢,再下我只怕就要輸了。」
單解衣只是看著楚濯灕,淡淡的開口,「有藥?」
「有。」他話音未落,門外小童的聲音已傳來,「公子,服藥的時辰到了。」
一碗熱情騰騰的藥盞,濃烈的苦味彌漫全室,帶著強烈的腥氣,單解衣吸了吸鼻子,斂眉。
「雪山紅蠍」「火蓮花」「玉蟾蜍」,樣樣都是稀罕之物,但是更重要的是,樣樣都是大燥大毒,是什麼樣的病,會需要如此烈性的藥?長此以往,縱然他不因病而亡,也必被藥侵蝕筋脈而斃。
難怪他說時日無多,這樣的藥,本就是以毒攻毒的方法,卻也是毒上加毒,能挺三五年,已是極限。
而面前的男子,就著熱情騰騰的藥性,慢慢的飲著,仿佛感覺不到那熱度,也沒有半點苦澀姿態,仿佛可此飲著的,是頂尖清茶,人間美酒。
「這藥,你吃了多少年?」她開口詢問。
藥盞遞給小童,後者恭敬退下,楚濯灕這才開口,「三年。」
三年,藥性入骨了。
琴聲,突兀響起。
在琴聲響起的剎那,陶涉、李端和谷南暄同時臉色微變,松散的姿態頓時嚴謹,表情緊繃。
曲子,還是昨晚那只,只是更加純熟,更加流暢,也更加的肅殺。
三個人屏息凝神,顯然是收攝神智,生怕為這琴音帶動,陷入殺意中。
能為眾人派來保護傾的,可以不是絕世高手,但一定不能是過于鐵血手腕的人,因為殺意越重,越容易被帶動。
就是如此,他們也不敢有半分懈怠,調息著,抵御著琴聲。
唯有那白衣公子,暖意含笑,半分不受琴聲中的殺氣感染,手指還輕輕敲著輪椅的扶手,和著那優美的琴律拍打。
心中無殺,手中自無殺
或許只有這樣的人,才永遠不會被琴聲中的殺氣帶走,如此坦然的享受著清韻。
一曲畢,三人長出了一口氣,面色凝重。
楚濯灕展顏,「果然是天下難聞的好曲,濯灕不虛此行,告辭。」
輪椅碌碌,朝著門外緩緩而去,陶涉快步追了上去,「楚公子,您不方便下,陶某送您一程。」
溫文謝語,「有勞。」
梯旁,小童的袖中射出兩條白絹,勁氣中白絹挺直,順著梯滑落,手掌微抬,輪椅平平穩穩的落在白絹上,木輪的軋聲中,輪椅穩穩而下。
小童手抽回,白絹入袖,扶著輪椅,飄飄遠去。
春風三月,公子白衣,無塵無垢,遠去乘風。陶涉的腦海中,沒來由的閃過這麼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