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傾,沉默的完全不似他,面對滿桌菜色,也是有些心不在焉,如此正經的神色,單解衣幾乎未見過。
「你這表情被花閣主看見,只怕又要冷嘲熱諷你攀了高枝,連他的飯都瞧不上眼了。」她夾了菜放入他的碗中,「我可不想听他那嚎聲。」
扯了扯唇角,表情卻無半點笑意,端起手中的碗,卻又是沉默半晌。
「他姓尹。」良久,才是這樣的一句話。
「那又如何?」她神色平靜的夾起菜咬著,「是否‘桃花琴’不知,是否為人覬覦不知,接觸過何人不知,你準備就這麼一直消沉著,直到餓死也不知真相?」
「你知我想法?」他恍然抬頭,望著眼前的女子。
「從你說要離開‘藍衣坊’的時候就知道。」她執起酒盞,仰首入喉,「你眼中的不甘根本就不是個想要放舟江上的人會有的。」
「那我下面該怎麼做?」
酒盞在唇邊,酒氣嬌艷了雙唇,「如果我說忘記一切,回‘藍衣坊’你會听嗎?江湖中事不是你該好奇的。」
他的手指捏著筷子,指節泛白。
「吃,吃完我們上街溜溜。」在他疑惑的神色中輕輕開口,「去找秦老頭,畢竟若是‘桃花琴’那樣的琴,一流的鑒琴師是不會忘的,不管多少年。」
男子眼中一晃而過喜色,還有感激,埋首扒起了飯。
她擦去他沾在唇邊的飯粒,「你這性子像極了江湖中人,一曲之恩以命相報,也不知值不值得。」
「你這性子更是江湖中人,說是冷眼旁觀,卻為個小倌而插手管事,卻也不知值是不值得。」褪去了暫時的消沉,如今的公子又是那尾羽高翹,勾動魂魄的妖精。
「所以……」她挽上他的臂彎,「我們性子上,是合適的。」
「只是性子上嗎?」他低笑,魅惑。
城中的一角,陽光溫暖的照著,老黃狗趴在牆根下曬著太陽,面對走過的人,只是抖了抖耳朵,瞧了眼,又默默的趴了回去。
樹蔭下,老人三三兩兩的下著棋,手中提溜著鳥籠里,鳥兒啾啾的唱著歌,再是平常不過的午後。
一男一女挽手站在樹蔭下,靜靜的看著,待一局棋結束,女子這才開口。「老丈,請問附近是否有家琴行?」
老者紛紛抬頭,熱情的指點著方向,「前面,轉個彎角就到了。」
女子笑著謝過,卻不急著走,「敢問,那琴行的掌櫃可是姓秦?」
「是啊是啊。」一群老頭點頭,「秦老頭的店鋪很多年了,金字招牌,不錯不錯。」
女子與男子相視一笑,這才舉步告辭。
兩人並肩而行,男子的聲音娓娓絮絮,「我見過秦老頭,你不必擔心換人。」
女子笑笑,「習慣而已。」
男子久久不開聲,女子緩步間不禁側首,「想什麼呢?」
「解衣既說不是江湖中人,那是什麼樣的家庭,才讓你有了這樣的行事謹慎?」傾眼神中探索的光芒一閃而過,好奇的口吻不等她回答便成了感慨,「真想見識下,佩服啊佩服。」
說話間,兩人已站在了一家店鋪門前,正直午後,街上人行稀少,琴行里也是空空蕩蕩,只有案上各色的琴陪伴著一爐燻香,櫃台後的老者趴著,呼呼的打著瞌睡。
單解衣第一個眼神,是投給傾的。
他微微眯了下眼楮,細長的手指在櫃台上敲了敲,「秦先生,秦先生!!」
老頭的身體動了動,睜開渾濁的眼,在呆滯了片刻後,忽的直起了身體,「客人請坐,坐……」
單解衣背著雙手,細細的打量著架子上的琴,「掌櫃不妨介紹下?」
老者站起身,蹣跚的走到琴架前,指著一把棕色的琴,「姑娘若是習琴,平日練習這把便足矣。」
單解衣眉頭抬了下,剛露出詢問的光芒,老者憨厚的笑了,「秦老頭賣琴十余載,絕不會亂推薦,您若是剛入行,不用太好的琴,普通便夠。」
「哦。」單解衣看著琴,狀似漫不經心,「掌櫃姓秦?」
「是啊。」秦老頭笑呵呵的,「這‘雲州城’中也住了十幾年了,大多都識得我。」他手指著一把墨色的琴,「若是姑娘有些技巧了,想要把好琴,這把不錯。沉木所制,聲音沉厚。」
她不言,只是將目光投射向了傾。
而公子,則是端坐在幾前,手指滑過琴弦,一道如水般清音揚起,他輕輕點頭,「不錯,只怕店中就這把琴最好了。」
「公子好眼力。」秦老頭笑眯眯的,「所以這琴也是最貴的。」
「只是……」傾收回手,「掌櫃的就沒更好的琴了嗎?」
秦老頭的臉色僵了僵,有些尷尬,半晌才又堆回了笑容,「公子啊,您要知道,好琴難求。若是真有名琴,早被有心人士收藏走了,又豈會被我放在店中積灰?老頭一輩子看過不少好琴,大多都是在人家中鑒定,輕易不拿出來。這琴,已算是中上了。」
「哦?」單解衣和傾悄悄的互望了眼,「看來您這雙眼,可是看過不少好琴呢?」
「那是那是。」秦老頭忍不住得意的笑,「天下名琴,老頭有幸也見了十之二三,算是不虛此生了。」
「是嗎?」兩人有意無意的搭訕,「說來听听。」
人寂寞了總會話多。
人老了,就愛追憶從前。
一個又老又寂寞的人,那就會話多的回憶從前。
兩個人听著秦老頭說著自己的過往史,誰也不搭話,傾看看架子上的琴,索性低下頭玩起了單解衣的手,摩挲著縴縴玉指。
「想我當年,可是鑒過天下第三的名琴‘無韻’呢,那聲音清律幽怨。真不知道排行第二的‘神鶴’會是怎麼樣的動人……可惜這類琴只怕都落入了官家,想要見只怕無緣呢。」秦老頭的眼中露出了向往的神情,又有些惋惜。
「其實名琴也不過是前人慣的名頭,比不上當今的好琴,只是名氣大而已。」傾冷然滑過目光,不以為然。
秦老頭眼神一亮,不住的點頭,「那倒是,幾年前我見著一把琴,真真比我見過的許多名琴都好,只可惜不出名呢。」
「什麼琴呢?」單解衣看著老頭忙不迭的端茶狠狠灌了口的動作,忍不住笑了。
再度給兩人斟滿茶,秦老頭似是來了興致,搖頭晃腦,擋不住眼中的興奮,「七年前,有個人抱著把琴讓我鑒定,那琴通體是鐵木雕成,本來我一直覺得鐵木太過剛毅,做琴聲音也必然艱澀,沒想到那琴彈出來的音律,剛中帶柔,音域竟比普通琴更寬,好琴啊好琴。」
「是這個人帶來的嗎?」傾展開手中的畫像,遞到秦老頭的面前。
老頭一楞,訥訥的點了下頭,「怎麼,你們認識他嗎?我還說呢,他衣著富貴,又一把好琴要落入富戶收藏了。」
傾身上優雅的氣息忽然斂了,那壓抑在眼底的火苗又簇簇跳了起來,「這琴叫什麼名字?」
「對,琴叫什麼名字?」傾前傾著身體,身上有股無形的氣勢展開,「琴師絕不可能忘記自己看過的好琴,就像古玩掌櫃絕不會忘記自己看過的稀世珍品。」
秦老頭被那忽然伸過來的腦袋驚了一跳,情不自禁的開口,「七、七孔琴。」
七孔琴?
這個答案,讓心頭本勢在必得的單解衣和傾同時一怔,下意識的望向對方。
「是這個名字?」傾有點不甘心,追問了句。
秦老頭忙不迭的點頭,「就是這個名字,刻在琴上的,據說名字來源于鑿在琴上的北斗七星圖案,我還特地對著日光看過。」他手指比劃著,「就是因為那七星洞透過琴身,所以鐵木才能彈奏出柔聲,我不會記錯的,就是七孔琴。」
不是桃花琴嗎?
她不期然的,在傾的眼中看到一絲落寞,手掌握了握傾的手掌,「走。」
傾默默的點了點頭,兩人告辭出門,秦老頭還在原地撓著自己沒幾根毛的腦袋,不明所以。
兩人慢慢的行著,沒有回頭。
傾腳步沙沙,只是低低的念著幾個字不斷重復,「七孔琴……七孔琴……七孔琴……」
忽的抬頭,「解衣你信嗎?」
她噙著一貫淡淡的笑,「我不是琴師,這不是該問傾自己的嗎?」
「我……」他皺著眉頭,沒有了外人的存在,那種刻意為之的風情被收斂,男子的眼中有精明有深思熟慮,就是沒有浮華浪蕩,「明明是他,可我卻覺得哪不對。」
低頭,抬起自己的手腕,清白岫玉似的手,指節狹長,修剪的干干淨淨的指甲透著淡淡的粉色,指月復處薄薄的繭。
「不對!」傾忽的止住了腳步,「身為琴師,縱然是年紀老邁,手指不如當年靈活,也絕不可能那麼粗大的指節,這更像是干粗活人的手。更何況,他手指上的老繭太厚了,練琴不可能無繭,可若是太厚,就會影響手感,他身為鑒琴師,絕不能不修剪。」
「他不該一直晃手試圖分散你盯著他臉的注意力。」她摩挲著傾的手掌,忽的抬起一個笑容,「既然覺得不對,那就等等唄。」
牆邊,兩個人影悄然靜立,屏息等待著。
秦老頭目送兩人離去後,快速的搬起門板收拾起來,那動作絕不像老者的蹣跚老邁,單解衣看看傾,兩人眼中掠過同樣的意思。
剛剛午後,如此急切的收拾,若說沒鬼,誰信?
秦老頭的腳步邁過街角,朝著自己的住處行去,當身體轉過幾個巷頭後,忽然一展身法,掠入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