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站在佛塔邊,仔細的盯著四周望了望,低頭蹲下,抹了抹塔延上的灰,確認沒有腳印後,才飄然進入。
手中的小囊中細細的玉米粒撒下,抿唇,哨聲在佛塔中響起,撲簌簌的翅膀扇動中,烏鴉擠成一團,圍繞在他身邊,快樂的啄著地上的玉米,大膽的甚至跳上了他的肩頭,手臂,在掌心中啄著。
他手指勾著鳥兒的小腦袋,烏鴉在他手心中廝磨,親昵又可愛。
又撒下一把玉米粒,空蕩蕩的佛塔中響起幽幽一聲嘆息,在鳥兒啊啊的叫聲中,他將囊中的玉米粒抖盡。
他背對著月光,單解衣只能看到一個灰色的背影,在烏鴉的跳躍中憐愛著它們。
靜靜的等待,不忍打斷這安寧又快樂的一幕。耳邊,忽然捕捉到小小的聲響,或許說,不是聲音,而是身體的感應。
一抹金色閃入眼底,還有艷麗的紅寶石。
中午才遇楚濯灕,夜間又逢楚濯霄,是緣分也是意料之內的事。
冰冷的眸子在看到灰色的人影後,閃過一縷殺意,他很聰明的垂下了眼瞼不讓對方察覺到,卻逃不過對面單解衣的眼眸。
灰衣人依依不舍的站起身,看看地上跳躍的小家伙,猛然轉身躍入空中,衣袂揚起,遠去。
才動,楚濯霄捏著「驚雷」劍的手緊了緊,眼神眯了起來,另外一只手微抬,指尖勁氣彈射而出。
「呲……」指勁透出,打上的卻不是灰衣人的背心,而是一枚小小的瓦片,瓦片在與他指勁相觸的剎那,阻擋了他的力量,墜落。
就是這瞬間的阻擋,灰衣人已遠去。
在楚濯霄剎那冷寒的目光中,單解衣翹了下唇角,閃入風中。
腳步剛起,身後風聲掠到,冷冽的風聲扣向她的肩頭。
掌心從肩頭晃出,「啵……」掌風相觸,空中揚起余波蕩漾,借著力量飄起,單解衣空中輕巧轉身。
目光相對,單解衣看著自己的掌心,「楚大宮主,這何必?」
他沒有盡全力,這一掌阻止的,不過是她的去勢,就如同她剛才彈射的那片小小的瓦片。
「是你先動手。」短短幾字道盡心思,不為其他就只為報復剛才那瓦片的阻擋。
冷冷的氣勢縈繞周身,淡漠的語氣,並沒有過多悸動的眼神,于他而言並不在乎對手是誰,只要沾惹了他,就敢反擊。
一如昨夜,他對「無命門」放出的話,敢踫他的人,他就敢滅人滿門。
單解衣也不惱,「楚大宮主不認為,不打草驚蛇的追蹤,更容易探知對方的老巢嗎?」
楚濯霄的眼角在月光下,她這才發現,那是斜斜挑起的弧度,非常漂亮的桃花眼,漆黑的眸子中,透著絲絲淡淡的憂郁,只是這些光芒都被他周身的寒意掩蓋,若不是如此近距離,極難看到。
「我寧可抓來,分筋錯骨之下,還有誰會說假話?」他冷笑,不屑。
或許,誰都沒錯,只是方法不一樣而已。
她更周全,他更直接,目的相同。
「如今,我也追不上,你也沒抓住。」她攤開手掌,無所謂的聳聳肩,「散了?」
楚濯霄冷然盯著她的臉,「不管你是誰,只希望下次,你不要再阻我行事。」
「難說。」單解衣笑笑,少見的無賴表情,「你若擋我,只怕今日之事會再重演。」
她不是楚濯霄將強硬執著寫在臉上的人,但她也有自己行事的風格,不喜被他人介入,不喜歡為他人引導。
骨子里,他們都是一類人,只是表現的方式不同而已。
楚濯霄深深的望她一眼,沒有多余的話,轉身掠去。
望著楚濯霄遠去的背影,她臉上的輕松在慢慢的隱去,遠眺著灰衣人消失的方向,凝重在眼中浮起。
她輕易的頓住腳步,甚至不惜與楚濯霄對峙,並非不想追蹤,而是她在那灰色的身法中,看出了來者的身份。
一折三變的身法,那是「點蒼」著名的身法,猶如門派的烙印,那風中的姿態,不是李端又是誰?
他,可是「桃花流水」的守護者,是正派選出的最值得信任的人,怎麼會……怎麼會……
那夜大宅中,綠烏鴉出現的時候他也在當場,那他又是如何操縱那群烏鴉的呢?
快速的飛馳,從樹梢上一掠而過,城中行走的打更老頭,在冷風劃過頭頂時不自覺的仰首看看,卻只見月空星瀚。茫然的縮了下脖子,繼續自己手中的工作。
當梆子敲到第三下的時候,單解衣的腳步,已落在了「藍衣坊」高處的屋檐上。
傾的房間里,漆黑。
沒有燭光,只有敞開著的窗戶,在風里擺動晃悠。
穿過的風,揚起了紗幔層層疊疊,也揚起了濃烈的血腥氣。
心頭,猛然震了下,她伸手撩簾的剎那,手指竟是顫抖的。
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在嗅到血腥氣的瞬間,整顆心狠狠的一抽,緊的差點無法呼吸,接著就是無邊的下墜,下墜……
眼前,是分手時,那如月明媚的笑顏。
「傾。」從容的表情終于變了,單解衣一聲輕呼,閃入房中,擦亮了手中的火折子。
房中,沒有半點人的氣息,只有更加濃烈的血腥味。
床榻上,無人。
桌邊,沒有熟悉的傾世容顏。
只有地上,橫臥著一個人影,早已沒了生命的氣息。
她的喘息漸重,毫不猶豫的蹲體,手中的火折子因為這猛烈的動作,舌忝過她一縷垂下的發絲,嘶嘶拉拉的焦了一縷,她也未覺。
這些年,早已沒什麼事能讓她失去控制力,但是此刻,她已慌了。
當手指探上人影的肩頭,她忽然長長的吐了口氣,恢復了她一貫的冷靜自持。
灰袍,木簪,消瘦的身形,這一切的一切,都和傾有著太大的差別,而她早該發現的,是什麼左右了她的判斷力,是什麼讓她心亂了,她沒有時間去想,只知道傾不見了,而剛剛還在追蹤的李端,已經橫尸在傾的房中了。
身體猶溫,可見才死去不久,翻過李端的身體,頸間細長的血痕觸目驚心,她的手指探出,李端懷中的鐵匣早已不見了蹤跡。
是有人殺了他,帶走了傾嗎?還是……
她站起身,目光轉向台邊。木質的欄桿雕花紅漆上,一只黑夜蝶靜靜停留,扇了扇翅膀,忽的飛去。
單解衣腳尖微點,追蹤而上。
就在她身體掠出房間的一瞬,大門猛的被推開。
腳尖點上欄桿,紫色的裙擺展開,下擺沾染的血跡森森。她回首,正對上陶涉和谷南暄驚詫的目光。
兩人驚愕,直到她人影消失,才猛然發現地上的人影……
黑夜蝶,顧名思義,喜歡在夜晚出現,黑色的翅膀上兩邊各有三個小小的黃點,若不是仔細看,極容易被忽略。
因為這種蝴蝶,極愛一種叫「夜曇花」的花粉,這種只在黑夜中開放的花香氣濃烈,久久不散。而她下午在傾腰間別下的香囊中,放的就是「夜曇花」的花粉。
她追在風中,表情略微有少許輕松。對方既然沒殺傾,那他暫時不會有太大的危險,可是對方這行為,是為了曲譜嗎?
蝴蝶越飛越輕快,她的腳步卻越來越小心,眼邊風景重重,青山遠隱,山風森冷。
眉頭,漸緊。
山頭視野開闊,極難隱藏行跡。
落在樹梢,她不敢再靠近,只能看到兩個身影,站在山巔。
一道人影,全身裹在黑色沉沉的斗篷中,一頂碩大的斗笠將容貌完全的遮掩,身形亦是無法判斷,「將‘桃花流水’默出,我便放你回去。」
青衫飄飄,男子清朗的笑聲帶著不屑,雙瞳閃爍,「我若默出‘桃花流水’你還會放我回去嗎?沒有利用價值的人,不是該直接殺了嗎?」
「你默,我便放你。」男子的聲音很低,刻意的沙啞。
搖頭,揚起了發絲,「第一,為了活命我不會默;第二,我便是默了你也不能判定是不是真的,只怕也不可能隨便放過我,你當我會信你的話?」
斗篷中人哼哼冷笑,陰森森的。
「不默,我依然有辦法對付你。」他手緩緩抬了起來,「錯了你的筋脈,就是江湖好漢只怕也扛不住幾個呼吸,我就不信你個養尊處優的小倌,能有多硬的嘴!」
他步步向前,傾腳下不由自主的退了下,又忽的站住。
身後,懸崖萬丈,已無退路。
黑色的蝴蝶翩翩飛舞,介入了這無形的緊張中,翅膀一收,落在了傾的腰間。
男子的手頓了頓,沙啞的聲音輕輕吐出幾個字,「黑夜蝶?」
當這幾個字出口的瞬間,單解衣再也無法隱藏,身法展至極致,撲向傾的方向。
她听到了那短短幾個字中的殺意,感受到了斗篷下人彌漫的殺氣。
但是太遠了,也太突然了。
她完全沒想到,對方可以在急切的逼問「桃花流水」曲譜之下,僅僅因為黑夜蝶的出現可能帶來了追蹤者,就立即痛下殺手。
人在空中,她眼睜睜的看著那掌推上傾的胸口,看著頎長的人影被推離懸崖,如流星般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