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琴》的故事在這里全部結束,敬請期待今天晚上的第二卷《芙蓉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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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州城」中「藍衣坊」
一壺酒,一個人,一襲軟榻
紫色的衣衫從床腳垂下,露出了白皙細女敕的腳踝,縴縴手指間勾著酒,抬腕,酒如泉,珠玉落入她的口中。
燻香暖暖,在香爐中升騰起煙霧裊裊,氤氳了她的容顏,卻抹不去那眼中如水瀲灩的波紋,蓋不掉明艷無雙的神采。
她咽下口中的酒,長長的吐了口酒氣,望向窗邊。
一襲青衫,遮擋了床邊剛剛升起的朝陽,一道人影,亮了房中的光景,何須陽光?
「沒想到你會回來。」他站在窗邊,輕聲開口。
放下酒壺,她微笑揚起,「若是沒想到我會回來,你又何必回來?」
他窒了窒,終于提起了腳步,慢慢走向桌邊,手指擦過桌上的琴,一片清靈的聲音流瀉而出。
手指慢攏,勾起寧和的琴音,他沒有看她,只是低首撫弄著琴。
她仰首,酒再入喉,有些些的烈。
方才,她怎麼沒察覺?
桃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意戀落花,此刻他手中的「桃花流水’曲調,她忽然覺得十分應景。
兩個人,誰也沒有再開口,他只是演奏著,身影沉在窗邊的朝陽中,那俊美冰透的容顏,仿佛要融化在陽光中。
不再是月光凝結的精靈,他的身影在陽光中清晰,不見了夜晚的旖旎多情,骨子里的清傲透出,在裊裊的燻香中,高貴出塵。
酒聲,琴聲,聲聲起
多情,無情,情皆落
當曲聲結束,她手中的酒剛剛好飲盡,她悵然側首,看到桌面上另外一壺酒,還未伸手,一雙雪白的手指已捧上酒壺,在床榻邊悄然坐下。
兩只酒杯,被他斟滿,一杯遞到她的面前,笑容淺淺,卻不是那種親昵無間的愛戀之笑。
她取了,拈在手心中。
「一杯,敬你救命之恩。」
她含笑,飲盡。
再斟,「二杯,謝你助我。」
再飲,無聲。
三斟,「三杯……」
「三杯,祝君了結心頭大仇,再送君遠行,是嗎?」她先行開了口,道破。
兩人之間,有時候,總要一個人先戳破那層窗戶紙的。
他笑意噙在唇邊,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但是那雙瞳間的清明已然說出了答案,那雙瞳靜靜注視著單解衣,默默仰首,飲盡一杯冷酒,「你是我最沒有想到的變數,是谷南暄的變數,更是我的。」
他的變數,哪方面的呢?
「你自認能夠冷靜抽身,又何必這麼說呢?」她輕輕擺了擺手。
「是。」他不躲不閃,承認她的話,「沒有你,我不敢靠近他。那日我明知你給我的香囊中是什麼,才會故意去見他,我知你會來。」
可惜,谷南暄自殺的太快,她還沒有機會問清楚林于千、李端和蘇淡寧為什麼會听他的命令,不過這一切,似乎也不重要了。
「‘花月’呢?那位花老板呢?」想起兩人獨處的一切,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為他磨墨,他執筆描畫。
「你既知我是大家之後,多少還是有些家族的實力,讓他說什麼,他能不說麼?」他雙眸清明,「若不是這般,又怎麼可能欺騙的了谷南暄?」
她頷首,明了。
「你呢?」拋去了小倌的外衣,傾的氣質展現無疑,高貴的與這華麗**之地格格不入,「是否怪我欺騙你,當我喊他主上的時候?」
慢慢的啜著杯中的酒,「沒有,我答應過信你。」
她答應過他,便會一直做到。
楚濯灕的話,不曾改變她的心意;房中的蛛絲馬跡也不曾改變她的信任;即使他當面喊谷南暄主上,她依然堅定信他。
她信的,是自己的承諾。
他是懂她的,她也知他懂,所以無需再解釋。
房中,再度靜謐了,為那份相知,亦為了相知背後的相離。
「其他呢?還有欺瞞我的地方嗎?」她很坦然,就連問話,也是娓娓低語,最隨意的交談。
「沒有,全部都是真的。」他微笑。
「傾?」
「真的。」
「清倌?」
「也是真的。」
「懸崖下的話呢?」這句問話,她遲疑了片刻,終究還是問出了聲。
他表情微窒了下,再笑已有些澀澀,「你覺得什麼樣的欺騙才是最成功的欺騙?」
「全情投入,讓自己相信假的都是真的,唯有欺騙自己,才能欺騙對方。」這,是她的答案。
那笑容中的澀意更濃,「你認為,我還能分出真假嗎?你覺得我若不是全情投入,會讓你動心嗎?」
感情,若是全心投入,又如何能夠瀟灑抽身?
她動了心,他又何嘗未動情?
「那為何選擇離開?」她會問,因為看到了他眼中的堅決,不容忽視的堅決。
「我的琴律,到不了巔峰。」他忽然的一句,平淡的仿佛在訴說別人的故事,「沒有感情的琴律,永遠都不是最好的。」
他要的是有人能夠讓他體會感情,卻不能打擾到他的生活,就如同最初相見的那刻,他說過的話——你冷情,我也是,我追求短暫的溫柔體貼,卻不喜歡長久的羈絆。
從那一刻起,他們之間的結局就已經寫下。
「唯有先入紅塵,方能超月兌紅塵。」一句禪機,伴隨著他身上的檀香繚繞,別是一種超然。
她抿唇,清冷的眼瞳凝望著他,「還有嗎?」
他失笑,「我就知道,我永遠瞞不了你。」
房間里,一聲幽幽的嘆息。
「因為,我對你說的那個故事,也是真的。」他定定的望著她,望進她的眼底,讓她看懂他心頭的情思。
「你父親的故事?」她反問,已經有些明了。
傾點頭,「我看過別院的冷月,見過父親的落寞,我曾對自己起誓,今生今世絕不成為他人二房,絕不做那獨對寒月孤獨余生的人,這是我不容改變的決定。」
他的選擇,因為她曾經說過,她有夫。他不欲讓他人承認那冷寂,也不願走自己父親的老路,驕傲的孔雀,會選擇絢爛著翎羽,離去。
她靜靜看著,看入他的心中,看到他的堅決,看到他的執著。
「你懂我的。」第一次,他說出這樣的話。
她默然頷首。
她不能伸手挽留,因為知他驕傲的內心,她無法挽留,因為家世背負在身上的,必然要娶的夫,必然要放棄的感情。
真的喜歡他,就尊重他,挽留只會傷他的自尊,因為最先的錯誤,在她身上,她不可改變自己的身份,就無權要求他改變。
「我一直奇怪,為什麼你筋脈跳動的比常人慢。」單解衣低笑,「敢對自己如此狠的人,是擁有他人無法改變的意志,你的武功很高,不低于‘風雲錄’上任何一人,你在江湖中的名號是什麼?」
這句問話,幾是肯定。
若無一定的身份,許風初怎會與他聯手,等待他給出的訊息?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一旁的琴身上,雙瞳微閃,長長的睫毛在完美的面容上投射下漂亮的陰影,紅唇輕啟,「無心。」
「‘情僧’無心?」這個答案,意料之外,偏又情理之中。
若不是無心,誰還有這傲視天下的琴藝?只是這「情僧」二字,迷惑了太多人,也包括她。
「我有對你說過我很討厭‘天機子’那個老家伙嗎?」他眉頭微皺,表情很是不滿,「仗著一只筆一張破嘴,滿江湖的胡說八道。」
「哦?」她在他的表情中讀到了什麼,似乎是他很不願意面對的故事。
「不過是少時寄宿在寺廟中,不小心落了水,借了身沙彌的衣衫穿而已。」他悶悶的憋出一句。
她不解,「那也不可能把你當做僧人啊。」
「天機子」不可能老到連有發無發都看不出?
「不就是小時候得了瘌痢頭,全剃光了嗎?」他憤憤的開口,咬牙切齒。
她忽然笑了,一聲接一聲,笑的幾乎喘不上氣。
容貌如他,身姿如他,定然是絕不肯提及當年的糗事,可是這烙印在身上的「情僧」二字,卻讓他不得不記起當年,偏偏死也不能解釋,也不肯解釋。
笑聲,散去了房中離別的氣息,卻又在笑聲落地後更顯淒涼。
「那我唯有祝君江湖逍遙,後會有期了。」她斟滿兩杯酒,一杯舉起,敬他。
他們曾有過無數纏綿的夜晚,他們曾有過交心的瞬間,一切的美好,都在這一杯酒中,化為了煙雲。
門上,忽然起了敲擊聲,還有某位女子的聲音,「公子,您讓我做的雪緞紫衫,我可做好了送來了。」
手微怔,單解衣手中的酒撒了兩滴在手背上。
垂下眼皮,她輕輕放下酒杯,轉身開門。
老板娘抱著衣衫,圓滾滾的身體擠了進來,笑的臉上肉都擠在一起,「姑娘快看看,好不好?」
「雪緞」的面料極好,隱隱有絲光滑過,那精致的繡工,那精美的衣裙,在手指觸模中輕巧從指縫流瀉。
「爺,我可是按時交工了,您這麼用心用情,姑娘一定不會辜負您的。」老板娘放下手中的紫色衣裙,扭動著,一搖一擺的出門,剩下房中的兩人無聲的望著兩身衣裙,靜默。
「謝謝。」單解衣先行開口,「我會記得有人,曾為我做過衣衫。」
「不客氣。」他站著,手指從桌面上滑過,拈起一枚發簪,「我也會記得,有人曾為我做過一枚簪子。」
再執杯,他緩緩飲盡。
身姿微動,在她舉杯時雙手環上她的腰身,俯身。
唇貼,一股清香的酒從他的唇中渡了過來,流過她的唇邊,齒畔,流連在她的舌間。
他的唇,吮著她的唇瓣,那力道瘋狂,瘋狂的侵入她的每一寸,似要在那柔軟上留下永久的印記。
她愣了下,慢慢闔上眼楮,迎接上他的吻。
探入,糾纏,吮吻。
那檀香,那氣息,那熟悉的吻,那臂彎下貼合的身姿,都是她最親切的感受。
她亦瘋狂,放任。
那一夜,她醉在他的吻中,今日,就讓一切重歸。
他,終于慢慢放開了唇,深深凝望著她,「你先走。」
她舉起酒杯,笑容在唇邊,「兩人分別,先走的總是佔些便宜。留下的那個,才是承受一切的人。我自認夠冷靜,也夠堅強,送君……」
公子抱起琴,青色的衣袂翻飛在窗邊,人影遠去,空中,依稀听到歌聲幽幽傳來,「琴聲遙,江湖渺,人成各,花殘凋。
琴聲遙,路迢迢,斬風月,忘今朝。
琴聲遙,情如刀,揮衣袖,自逍遙。」
她目送著他,緩緩飲下手中酒盞,揚手,酒盞飛出窗外,墜地碎裂。
很多年後,曾經有人問她,如果那時的公子對她完全表達愛意,她是否會挽留他,不顧一切的挽留。
她只是笑著仰首飲盡一杯酒,「他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