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宮深幽,偌大的寢宮即便是夏夜的晚上,也有些森涼。
太大的地方,總是沒有安全感的,即使這里住著的是天下權勢最大的人,一色明晃晃的亮光,更是讓人難以安眠。
這種地方的森冷,只有住過的人才會體會。這個地方是沒有人味的,再多的華麗奢侈都掩蓋不了寒意。
都說帝王坐久了心性會變,有的變的殘忍好殺,有的變的多心猜忌,更有的變的糜爛驕縱,不上朝不問政,只知道埋首在自己某種興趣里,將所有的事務交給身邊的太監打理。
能在這種環境中堅持下去,依然勤政愛民,懂得體察國情的,不僅要有強大的心性,還要有堅定的信念,古往今來數百位帝王,能夠稱得上賢君的有幾人?
身為單家的家主,單解衣還是第一次踏足這里。按理說以她的身份,早該拜見帝王了,可就是那麼巧,她偏偏不曾見過。
最初是因為她未得到單家的承認,沒有資格;再之後她為皇上鏟除「清靜王」和「逸然王」立下功勞,卻因為身在江湖身份暫時保密,就是帝王御賜的令牌,也是由單家轉交的。
那位帝王已經被昔日的「瑯琊王」當今的聖上軟禁,一世不得不出院落一步,身為帝王的貼身護衛家族,她捏著手中的令牌有些好笑。
人還沒來得及參拜,就換了。
所幸的是單家為帝王最私密的護衛,她自有她的辦法進宮不為他人察覺,只是當她無聲無息站在這偌大宮殿的角落中時,忽然又頓住了腳步。
他在作畫。
那被水暈開的墨,剛剛調好未干涸的明艷顏料,他俯身認真執筆的姿態,都是她放輕了氣息停下腳步的理由,她不想騷擾他。
她見過豪邁的他,也見過不羈的他,更多的是浪蕩邋遢的他,那些印象中的片段,在看到眼前明黃色的龍袍和金色的絲絛垂墜後逐漸遠去,不見了敞胸露懷的衣衫襤褸,沒有了凌亂稻草的發,更不見了往昔不離腰間的酒葫蘆,神韻內斂中一股威嚴之氣頓生。
都說他是天生戰場上的王者,月兌下了戰甲穿上了龍袍,他比任何人都能駕馭這世間最尊貴的衣衫,她不需要看別人就能下此斷定。
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衣服,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神情,唯獨熟悉的是他的人,即便是在這龍涎香繚繞的房間里,她都能依稀找到獨屬于他的淡淡青草氣。
沒有見過如此姿態的他,記憶中的人與邋遢豪邁等同,雖然知道皇家的教養不可能讓他真正如同表現的那般浪蕩,但是看到,總還是有些怪異的。
不想驚擾他,就遠遠的站著,看不到他畫的是什麼,卻能從調制的顏料中隱約猜測出些。
他的身邊沒有人伺候著,顯然他並不想其他人看到自己作畫,單解衣的眼神轉動,忽然在桌子的一角看到了某樣熟悉的物件,悄然的笑了。
那是一個算不上精致的物件,甚至只有貧苦的農家才習慣以它裝酒水的葫蘆,長久的模索讓它表面上光滑無比,顏色也變的深暗。
看到它,單解衣的嘴角翹了起來,眼中露出了追憶的快樂神色。
他還是他,無論是處江湖之遠,還是居廟堂之高,無論他叫燕殊絕還是風瑯琊,也無論是在街頭賭博烤著叫花雞,或是端坐龍椅听著他人三呼萬歲,他也還都是他。
當他終于放下手中的畫筆,風瑯琊的眼楮盯著眼前的畫,眼底的欣慰伴著追憶,手指下意識的伸手抓向一旁的酒葫蘆,狠狠的灌了一口後,臉上的表情擰著不滿,搖搖頭嘆了口氣。
「若是嫌棄酒不夠烈,不知道我這份禮物可算好?」說話間,一個小瓶子送入了他的掌心中,在她順勢拔掉瓶塞時,濃烈的酒味沖了出來。
算不上香,甚至很沖,燒烈的沖味入鼻就能讓人燻醉了,可想而知酒的烈性。
「街頭兩文錢一角,最便宜的燒刀子。」單解衣慢悠悠的開口,看到他的眼中爆發出的炙熱光芒。
他舉起手,狠狠的喝了幾口,砸吧下嘴,這才舒坦的吐出一口氣,「好酒,這才是好酒。」
她輕笑著,「皇宮才是天下美酒聚集的地方,怎麼把個皇上饞的如此?」
才靠近桌邊,她就嗅到了酒葫蘆里飄出的淡雅酒香氣,芬芳清香,不烈不燥,絕對是酒中上品。
「所謂酒的作用,是在入口的剎那在舌尖燒起的感覺,一直燒到胃里,再慢慢地與血液融合,微醺半醉間讓人舒緩了心神,與其說是喝酒,不如說是駕馭,無論喝多少,也要讓自己保持著既能享受半醉的快意,又能始終清醒著不被侵蝕,也算是一種心靈上的挑戰,皇宮里的酒美是美,可惜沒有那種烈氣,惹不起讓人征服的。」他搖搖頭,拿起桌上的酒葫蘆拋向她,「不信你自己嘗。」
一如往昔,他與她之間依然是這種詭異的親密關系,他們可以親密的同床共枕,可以隨便的共飲一壺酒,詭異的是他們之間似乎沒有過情人的承諾,也沒有見面時驚喜的爆發,擁抱親吻。
她輕啟紅唇,酒葫蘆里的酒入口甘醇入月復清冽,絕對是好酒,若是各地進貢的官員們听說他們最為珍藏的好酒被風瑯琊批評為比不上街頭兩文錢一壺的燒刀子,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酒是好酒,就是太過精致了些。」單解衣放下酒葫蘆,「反而失去了原始的野性,是不是?」
她的話得到了風瑯琊的頷首贊同,「就如同女子,打扮的過于艷麗矜持,就失去了本色。」
這樣的話,再度讓她失笑。
天下間,有幾人能如他這般想,大部分的男子都希望看到的女人是妝點精致,舉止優雅矜持,因為這種女子適合為妻的。
可眼前的人,卻又偏偏相反,他嫌棄女子過于打扮自己,他不喜歡奢華精致的東西,這能算是……暴殄天物嗎?
「與其說我暴殄天物,不如說我狗改不了吃屎。」他呵呵一笑,抬起了頭。
那雙明亮的眸子與單解衣對視著,酒氣染上他的眼底,愈發爆起炙熱的光芒,「你喜歡那種酒?」
論酒,肯定是酒葫蘆里的酒更加的精致;可是她帶來的酒,才是真正讓人打心里想要豪邁一醉的烈性,魚與熊掌,有時候是不能兼得的。
如果有,或許只得「忘情」了吧,楚濯霄釀的酒天下一絕,在甘冽中燒了五髒六腑的同時讓人忍不住飲進更多。
但是眼前,她肯定選……
手轉過,抓上風瑯琊手中的酒壺,在他俊美的笑顏中抿唇「我選這個。」
對于這個選擇,風瑯琊的表情沒有半點意外,松了手,「你的禮物本是給我的,按理不該還給你,可是酒逢知己,我又不得不給你,真是讓人舍不得。」
「既然知你,我的禮物又怎麼會這麼少?」她伸出藏在身後的手,一個壇子在手中滴溜溜的轉著,「不知這些夠不夠?不夠的話,我還準備了幾壇,你若想醉倒清風月朗,明日不朝都可以。」
「果然,還是你懂我。」他的臉上露出了躍躍欲試的快樂表情,「喝酒,就要上房頂躺著喝,那才愜意。」
「你?」她打量著他,又看了看宮殿的飛檐琉璃瓦,「確定?」
風瑯琊朗聲長笑,「當然。」
手指一扯,身上明黃的龍袍飛向一旁,露出了里面月白的長衫,他的手握住她的掌心,「你肯定也沒在皇宮的屋頂上喝過酒,要不要試試?」
這衣衫,似乎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經面對她時的穿著,她還記得當自己看到他這身裝扮時的驚嘆。
玉樹臨風,烈陽海棠。
出神的剎那,人已落在了屋頂上,手中的酒壇也已經到了他的掌中,封泥被拍開,濃烈的酒氣散開,他隨意的一坐在琉璃瓦上,接連灌了好幾口,這才朝她招招你?」
猶記得那日,她看到他真實的面容後感慨他比女人還漂亮後,就是得到了這麼一句話,現在再听來,居然如此順耳。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她看著他大咧咧的坐在屋頂上的動作,心中猜想如果不是他找不到破衣爛衫,只怕連這月白長衫都不會穿在身上。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朝她招了招手,這種豪邁的動作在俊美無儔的清朗面容下,顯得那麼不相符。
她也不再多話,蹲在他的面前。
他扯了扯衣衫,那嚴實的月白長衫被扯亂了,露出了半個胸膛,她的身體被他拉拽著跌入他的胸膛,緊貼。
酒壇送到面前,只有他的低低嘆息聲,「喝吧,今夜不醉無歸。」
她巧笑著,就著他的懷抱轉過身體,身後靠著他的胸膛,被他雙手環繞在腰間,仰首飲著烈酒,「這似乎不是拜見新君的禮儀啊。」
「你是不是真的想我打你的?」濃重的鼻音哼著,鉗制著她腰身的手重了幾分力道。
「看來我的酒沒能討天顏歡心呢。」她半靠在他的肩頭,被烈酒燻染過的眼眸水波淋灕,唇色瀲灩。
不用看,她也能感覺到他目光里如火般侵略的氣息停留在她的身上,「你知道我剛才畫的是誰?」
「知道。」她輕輕的開口,半眯著眼瞳,「我。」
「那你是否還記得我說過的一句話?」他的手指輕撥過她臉頰邊的發,低語。
他說過的話很多,她卻知道是哪一句。
若有一日我為帝,你是否願為後?
單解衣只是舉起了手中的酒壇,「明日君王不早朝,可行?」
他的手接住酒壇的同時,緊摟著她的腰身,「若為卿故,當然可以。」
作者有話要說︰嗷嗷嗷,同志們節日快樂,至于是什麼節,自己想去……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