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瑟讓文斌停了車子。她站在路邊,看著他把車子開走。膨大的紫穗槐,在白天,必是遮天蔽日的。此時,古老茂盛的枝干漠然地向著天幕伸展開去,高遠的不知所蹤。
暈黃的路燈高高地挑著,照不到更遠。心瑟看著那輛黑色賓利加長轎車在接近。車子停下。司機下車,走到靠近她的一側車門,打開。挺拔的制服,鮮明的白手套。
司機畢恭畢敬地躬身下去︰「小姐,請上車……」
他的話沒有完,心瑟已經移了腳步,一下跨進車子。
車門關上。司機再繞回駕駛座。
心瑟靠著車窗坐著,手臂貼著座位涼沁沁的皮子。她坐的筆挺,目不斜視。
鐘樂生坐在座位上看了她一眼。她的氣息在車子內,是強自的穩定。「心瑟……」他出聲問︰「晚餐吃過了嗎?要不要……」
「鐘……」鐘樂生看她似乎思考了一下,卻很快說︰「我上來,是有一個請求。」
「你說。」鐘樂生應著。
「我想請您以後不要跟著我,插手關于我的任何事情,包括,跟我有關系的人,也請您不要接近。」心瑟一口氣說完。
鐘樂生望著她,有些震動︰「心瑟,我沒有什麼意圖,我也別無所求,我只是想你生活的好。這麼多年,我從沒有讓你知道我在靠近你,在你身邊,就是不想你有壓力……」
「好。」心瑟點點頭。她的手搭在車門上。
「瑟瑟!能不能再听我說幾句話?」鐘樂生已經知道她的下一個動作就是下車。他的心髒像是不由就被提起來。「不用擔心羅家,你和小錦,你們以後要好好生活。」
「您找過他?」心瑟的語氣銳利,目光也轉回來。她的眸在暗淡的車內光線下閃著從未有過的嚴厲敏銳的光。「您這就叫做‘不想我有壓力」嗎?」她冷冷地。
「心瑟!」鐘樂生難堪著。他正了正臉色。怪不得絲韻一直是那樣痛苦糾結的。這麼多年,自從瑟瑟自以為知道了什麼,絲韻在過的,一直就是這樣被推拒,被拒之千里之外的日子。「我們都是為你……」
他看到心瑟臉上掛著冷冷的笑,一時語塞。她細巧溫潤的下巴此時微微地抬著。車子內的空氣僵著,壓得人呼吸沉重。
鐘樂生一失神的功夫,心瑟已經開了車門下車。「瑟瑟,等一下……」他也打開了另一扇車門走下來。他走近她。他高大的身軀挺立在心瑟面前,背部微曲。路燈下,心瑟昂然偏到一側的臉龐,活生生是另一個人的翻版。鐘樂生看著燈光下她發白的臉色,知道這樣的一天,對她是夠了。
「瑟瑟,你要相信,你是健康的。」他突然說。出口之後,鐘樂生也有些訝異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可是有什麼辦法能讓面前他的孩子永遠地遠離那些不確定和傷害?他想只要是他能告訴她的,他能確保的,他就要讓她知道。從今以後,她只要過她自己的日子。平靜、安寧。
心瑟皺了皺眉,有些不以為然。他,不知道嗎?不知道吧?自己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健康,不健康,她不在乎。
「鐘家從沒有什麼傳言的奇怪的病。」鐘樂生困難地再解釋了一句︰「家族與家族之間,總有一些不經意形成的心結。關于鐘家的種種流言,我從來不願多說。鐘家人的一些偶然,從沒有必然聯系的證據。鐘家人是健康的。」
「我知道。您放心,雖然作為一個外人,我一直知道鐘家人是健康的。」心瑟靜靜地說。
鐘樂生的面色從最初的凝著已經變得非常復雜,他抬起手,手掌卻停在面前小女子的頭頂上遲遲不敢踫觸。「瑟瑟,答應我,到任何時候,不要真的怨恨你媽媽。她……是個非常不容易的女人,她有太多的苦衷。在很多年前,我們當時,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鐘樂生嘆了一口氣︰「這是個復雜的故事。瑟瑟,你媽媽在西雅圖的寓所,我還一直保留著。如果有一天,你願意過去看看……你的作品這幾年進步很大,加上你的研究方向,在國內發展也是很好的選擇……」
心瑟抓著自己的皮包,她快速地扯開拉鏈,翻找著。
鐘樂生停了自己的話,看她從皮包的隔層里取出一張細致包裹的硬紙片。
心瑟將那張紙片塞到他手里,面無表情︰「謝謝您的費心。它,總算是陪著我度過了那段漫長的歲月。」她停了一下,坦蕩地對著他的眼楮︰「當年,讓您滿世界去找這樣一個與我有幾分相似的人,不容易吧?」
鐘樂生僵住了。
「對不起,我朋友過來了。」心瑟轉身走開。她走得很快,鐘樂生看過去,發現他的車子後頭,剛剛停下了一輛出租車。車上,正走下那個混血女子。他回身上了自己的車子,向外看著。心瑟的臉色不好,Lisa倒沒有像往常的好奇,沒有問一句話,就跟著她又上了出租車。
鐘樂生眼看著她們的車子走遠,才向著司機說了一聲︰「開車。」
他又撥了何絲韻的電話︰「不要擔心。她去了太平街五號。」听到對方默然放下電話,他才收線。
他的手掌中握著的那張硬紙片,他機械地打開。照片上,那個溫雅的女子,隔著久
遠的時空默默地望著他。「阿瑟,當年,為什麼不把孩子交給我?你真的有那麼多……恨?」他撫模著女子臉龐的手指,通過了一陣止不住的顫抖。如果心瑟不是在簡家長大,至少,她不用面對這麼多層的痛苦︰身世、親情、愛情……
鐘樂生的腦海里掠過了七年前Gstaad的雪道上那驚險的一幕,這個女兒,他差點就丟掉了。而今晚,竟是近三十年來,他們父女之間的第一次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