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夫人將眼前的台燈調暗了些,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楮。她兩手在眼楮周圍揉按了一會兒,再張開。眼前是清楚了些,卻還是干干地發著澀,又伴著微疼。
手機振動了一下。她伸手拿過來看,是小朱的短信。「提醒」她該下班回家了,又不忘再說了一遍她在休息室的「小灶」上留下的湯。簡夫人看了一眼牆上掛著的鐘,已經八點鐘了,是該回家了。
她很快地收拾了一下辦公桌上散開的書本、資料,有的放回書櫥,有的還是收進抽屜。她把剛剛用的筆也蓋上套子,放回筆筒。她伸手去關台燈。目光卻一下落在一側的筆筒上。並不明亮的燈光下,那只綠色的筒子閃著熠熠的光。她用了它很久了。看上去越來越舒服。簡夫人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又拿起來看了看。她在腦海中回憶著,計算著,該有小二十年了……她這樣一算,自己卻也嚇了一跳。二十年的光陰,仿佛在她眼前忽地一閃而過。
那一年,在一個機緣巧合下,瑟瑟剛開始接觸陶藝。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畫畫的底子,她做起陶藝來很是得心應手。她自己的房間里、老院子的客廳里、老爺子的作戰室里……只要是可擺放的房間和位置,她的作品擺的滿滿的。
于是,那年她的生日,她理所當然地從瑟瑟手里收到的禮物就是這只筆筒。她仍然記得清清楚楚,飯桌上,孩子們一個一個地把自己的禮物拿出來。先是可軒送的眼鏡,然後是可瑜的一雙家居鞋,最後是瑟瑟的筆筒。可軒的眼鏡,她當時就戴上了,可瑜的鞋子,她也試了,大小正合適。而且一時覺得舒服,就沒有換下來。她拿著瑟瑟的筆筒看了看。一只綠瑩瑩的杯子,很是精致。上面沒有過多的圖案,只有幾個小人兒。她夸贊了瑟瑟一句,就讓阿姨先收起來。
接下來就張羅著吃飯,吃完飯又看著他們一個個回房寫作業。如果不是幾天後發生的一件事情,她是有些把這只小小的筆筒忘在了腦後……那天,實習醫生小柳幫她清潔辦公桌時,不小心踫到了她的瓷筆筒。那只筆筒滾在地上,摔壞了。小柳當時尷尬極了,臉也通紅,一個勁地跟她道歉,執意要幫她買一只新的。她推辭了,告訴小柳她家的小女兒正學陶藝學在興頭兒上,給她做了一打筆筒。現在的這只,她正想換掉呢。小柳當然不信。她第二天就把瑟瑟送給她的筆筒帶到了辦公室。只不過,小柳還是在接下來的一天送給了她一件新的禮物作為「補償」。那是一支金筆。她看著小柳的表情,馬上就想到了這可能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偶然,當即就拒收了。因為她知道當時小柳還在實習期,而且在接診過程中已經有了兩次失誤……
當天晚上,她正在書桌前準備一份報告。可軒敲門進來,拿著他的數學課本。她看著他畫出來的那道題,應該並不在他的能力之外。她還是讓他坐下,給他仔細講解了一下。她講的過程中,就看出這個孩子有些魂不守舍,總是盯著一個方向看。她後來忍不住,也看過去,才發現他一直盯著她的筆筒。這個孩子,一只筆筒,她不知道那有什麼好看的。她講完了題,可軒拿起課本,又磨蹭了一會兒。她這才知道他是有事兒才過來的。她就主動問了。可軒猶豫了一下,才終于鼓足勇氣︰「媽媽,您……為什麼不用瑟瑟做的那只?」
她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卻看著他,故意多問了一句︰「瑟瑟做的什麼?」
「筆筒。」可軒這才說出來,又很快補充了一句︰「我跟可瑜都覺得很好看。我不知道您有沒有仔細看過,您有時間應該看看那上面的五個小人兒……」他站起身就走了。
五個小人兒?簡夫人坐在那兒,當時就有些明白了。她拿到筆筒的時候,是看了一眼。如果她記得沒錯,那上面應該是兩個大些的人,三個小些的。五個人,手牽著手……
簡夫人想著這件往事。手指,不知不覺又在那只光滑的筆筒上撫模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她放下它,關了台燈。
一刻鐘後,她從辦公樓下來的時候,司機的車子已經等在那兒。晚上的這個時候,除了急診室,醫院里也清靜多了。她上了車。車子啟動起來,她靠在座位上,閉上眼楮。照例,她是要在這短暫的路程中眯一小會兒。
在她的感覺中,車子沒走出多遠就停下來。她知道不會有什麼事情,就沒有動。
可是過了足足一兩分鐘,車子還是靜止在原地。她覺得奇怪了,這個位置,這個時間,難不成還會遇上堵車?
「院長……」司機看她睜開了眼楮,知道她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打擾,才熄了火︰「我本來是想讓它先過去……您等一下兒,我下車去看看……」
簡夫人點點頭。她看了一下前面橫亙在那兒的那輛黑色轎車,又看看他們在的位置,剛剛出了醫院大門。兩輛車子靠的很近。
她看著司機跟前面的人說話。她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什麼進展。司機倒是往回看了兩次。她正奇怪,看到司機已經在往回走。
「怎麼回事兒?」簡夫人看司機的臉色,問題像是沒解決。
「院長,叫警衛室的人吧。」司機直接說︰「我听那司機的話,根本是瞎話兒……」
「怎麼說的?」
/>「說是您以前的一位病人,特意來看看您,又怕打擾您忙。我替您推了,可是推不掉……」
「讓他過來吧。」簡夫人又看過去,想起白天小朱說有個不肯透漏姓名的人找她,已經打了幾遍電話了,她正巧都不在。小朱說,除了幾遍電話,任何關于這個來電者的信息都沒有問出來。簡夫人就又問了一句︰「除了司機,里面還坐著什麼人?」
「應該是位女士。院長,我看警衛看過來了,我打個招呼,讓他出來問問吧……這樣的鐘點兒在這兒截人,我怕有危險……」
「別急,應該沒有什麼事兒,讓她過來吧,或許是有什麼原因……」
「可笑就可笑在這兒,還說一定要麻煩您過去一趟……」司機望著她︰「對了,院長,司機說他們是明兒直飛西雅圖的班機……」
簡夫人覺得自己的背脊,不知怎麼就已經離開了座位。她思索了一秒鐘︰「我過去。你先停在這兒,什麼都不要做。」她看司機還是不放心,就沖他擺了擺手,自己下了車子。臨走前又叮囑一句︰「如果我一會兒打電話讓你先下班兒回家,你就先回去。」
簡夫人向著那輛車子走過去。在她剛剛到達後排座的時候,那車上的司機早已經替她打開了車門。他向她鞠了一躬︰「您請,夫人。」
簡夫人看了他一眼,再向車子內望去。
「絲韻,上來吧。」正在這時,簡夫人听到車內響起了一個聲音。她的身體隨著這個聲音猛地一緊,腳下,已經不由自主地往前移了移,坐了進去。
「我讓他們跟了你幾天了。沒辦法,只有在這時候接走你才能有機會說上幾句話。」簡夫人身邊,她听到琴瑟靜靜地解釋了一下。簡夫人坐在那兒,看著司機已經上了車子,關上車門。
「怎麼樣?去我那兒坐坐吧,不會花太長時間。」琴瑟望向她。
簡夫人接著她的目光。車廂內暗淡的光線下,她臉龐上的一雙眸子,明亮無比,同近三十年前竟然無異。
「開車吧。」琴瑟先吩咐了司機,又回眸去看著簡夫人,她再出聲兒,聲音里帶著嘆息︰「是不是我的出現太突然了,絲韻?我猜想,你們……大概都以為我早就不在了……」
簡夫人听著她的聲音再次響在自己耳側,她才覺得自己一直繃得緊緊的身子稍稍松懈下來。她靠在座位上,試了試,居然還是不能出聲音。她只覺得一股山一樣的氣流壓迫著她,她不能動,不能說,甚至不能思考。
「絲韻,別怪我。我一直……有我的苦衷。我回來的這幾天,你是我見到的第三個知道我究竟是誰的人……你知道,我必須先見到的前兩個人是誰。我唯一能為那孩子做的,就是讓她不再繼續在這樣不尷不尬的境地里……」
「怪不得……」簡夫人沒有再繼續下去。
「是我說服康欣徹底接納了瑟瑟……那個孩子,她不能繼續再……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