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卓名為來自敵營的俘虜,卻絲毫沒有階下囚的待遇,而是被薛崇訓的奴僕士卒當成了「貴重物品」,她是大將軍杜暹送來給王爺的禮物,自然不能對待太差了。軍中各種用度都比較粗糙簡樸,不過大家還是為她搭建了一頂單獨的帳篷。阿史那卓待在里面看著收拾得整潔的空間和桌子擺放的葷菜素餐,心下還稍稍有些感激,在草原上請人享用食物也是一種友善的表現。簡陋的吊床上還放著一套干淨的漢人男裝,想著那些身披鐵甲的粗漢能弄得如此細致真是不容易。
就在這時听得外面有人說起話來,一個年輕人的聲音道︰「剛出沙漠水源難尋,軍中缺水,你們打那麼多水來作甚?」
接著一個像士卒的人答道︰「王爺身邊的人傳令咱們讓突厥公主沐浴更衣,一會兒送到大帳去。」
阿史那卓听罷眉頭一皺,下意識抓緊衣角,一時連吃飯的胃口都沒有了。
年輕人的聲音帶著微怒︰「是誰獻媚于王爺!大軍駐扎于此,留宿婦人已是不合軍法,念在是突厥公主可權宜處之,豈能再讒言主將婬樂?」
士卒道︰「王國令見諒,小的們只是奉命行事。」
這時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勸道︰「少伯閑得慌管這事兒?晉王確是大軍主將,他不還是皇親貴冑麼,一般的軍法律法能約束貴族?你這麼一說,杜將軍送人過來不也是獻媚讒言了,多得罪人的事,算了算了,走罷。」
過得一會兒果見幾個士卒搬著東西進來了,其中一個不知從哪兒搬來了浴桶,還有兩個提著熱水。
「軍中全是兒郎漢子,可沒奴婢服侍您,您一會吃完飯自己收拾收拾。」其中一個年齡稍大的軍士客氣地說道,可能也是出身不好的人,對這些貴族的生活覺得神秘,就算阿史那卓是敵國的貴族,他也保持著應有的尊敬。
阿史那卓沒好氣地說道︰「剛才那個王國令不是說軍中缺水?我用不著浪費那麼多水,北方干燥幾天不洗澡又沒什麼不行的,你們抬回去!我也不去什麼王爺的帳中!」
一個後生不客氣地說︰「您可別和咱們來勁,這里不是什麼突厥汗國,由不得你……」
方才那年長的軍士忙制止後生,好言勸道︰「公主是明白人,不是咱們想逼你,咱們只是奉命行事,又好吃好喝待您,您有什麼不滿意的在王爺面前說說,王爺是士族大戶人家出身的又是皇親,知達禮,很好說話,您有道理和他說說興許還管用哩。」
阿史那卓一听心里想起先前在中軍大帳不少官僚勸他屠城,他最後還是沒有同意,卻是不像個蠻橫不講理的人。她又想起李適之也是唐朝皇親,平日里為人正派很有風度,或許這里的晉王也差得不多……再說士卒們說得也對,一味地和他們對著干根本沒什麼作用,身在異鄉權力又不在自己手里。
她想通之後便點點頭,不再與士卒們為難,心下琢磨著怎麼和薛崇訓「講道理」。阿史那卓才十幾歲,雖然突厥汗廷的權力爭斗也不簡單,可她本身是沒吃過什麼苦頭的人,倒是把事情想得有點天真了。
普通突厥人難得洗回澡,條件不允許,不過阿史那卓的生活與普通牧民比起來更加富貴安穩,倒是講究得多。這會兒長途跋涉地從黑沙城走了好幾百里路,路途上也不方便,她還真是覺得渾身汗膩膩的有些癢不太舒服。事到如今她也就干脆遂了唐人的意好好洗個澡。賬外時不時能听見巡邏隊整齊沉重的腳步聲,還有軍號聲,氣氛充滿了陽剛之氣,不過阿史那卓判斷這群唐兵肯定不敢闖進來,月兌衣沐浴倒也沒多少擔憂。
換下髒衣服,床邊放的是一套漢人的窄袍,但阿史那卓並不介意漢人服侍,實際上她對漢人的東西一點都不反感,不然也不會對李適之一見鐘情。
阿史那卓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听得唐軍軍士在賬外詢問,她應了便隨人出帳向北邊走。之前那個年長的軍士顯得有點羅嗦,一路上一直在嘮叨,什麼依了王爺吃香喝辣之類的。阿史那卓听得煩躁,但這人說話間對自己挺尊重客氣,她也不便火只得忍著。等到了中軍大帳把她交到另一幫人手里,阿史那卓甚至松了一口氣總算不用听那家伙廢話了。新來的這幾個人大約是薛崇訓的家丁親兵一類的,進出大帳暢通無阻。
大帳還掛著一道簾子,里面大約就是晉王休息的地方,整個大帳周圍戒備森嚴不少全副武裝的將士執勤。奴僕們掀開簾子請阿史那卓入內,這時只見得旁晚見過的那唐朝王爺還坐在里面奮筆疾,壓根沒管這邊。待得奴僕們上前稟報,他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阿史那卓,愣了一愣說道︰「讓她月兌光了上床等我,你們沒事了。」
奴僕們忙躬身道︰「是,小的們告退。」
阿史那卓︰「……」
過得一會兒帳中再次恢復了寧靜,只有外面的各種聲音隱隱傳進來,里面只剩「沙沙」的寫聲。阿史那卓忽然有些好奇面前這個男人在寫些什麼,法水準如何。雖然剛才薛崇訓說得粗俗,不過阿史那卓在黑沙城也常听突厥漢子們各種粗口倒也不以為意,此時見他專心致志的樣子不經意間卻生出了一絲好感,覺得男人專注的樣子很好看,特別是做有關文墨的事,阿史那卓內心里的審美有點偏好士族階層。
時間靜靜地流逝,薛崇訓總算寫完了東西把筆擱在硯台上呼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阿史那卓,笑道︰「你還站著作甚,哦對了,看樣子還沒出嫁?有點害羞。」
阿史那卓正色道︰「我雖未成親,卻已有了意中人,還望王爺成全……」她想了想又說,「突厥與大唐的戰爭和婦孺並無多大的關系,我與唐朝也無仇怨,請王爺開恩。」
「哦……」薛崇訓輕輕點頭稱是,起身在角落里找出一個琉璃瓶來,里面裝著半瓶紅色的液體,可能是葡萄酒。他回身坐下來倒了半杯,饒有興致的樣子看著站在那里的阿史那卓,他的目光讓阿史那卓感覺越來越拘謹了。
這個小娘的眼楮很迷人,薛崇訓心里的想法和之前杜暹的品評差不多。而且還是一匹野馬,薛崇訓听她拒絕侍寢,覺得可能要強迫她才行了……這樣的過程讓他感覺有點失落。
強暴的辦法有兩種,其中一種是二話不說上去使用身體暴力按翻在地搞得雞飛狗跳,當然另一種就是使用諸如脅迫、恐嚇、威逼之類的法子。如果只能這樣的話,薛崇訓偏向于後者。
當然也可以放過她,其實強迫女人做她不願意的事本身就有點興致索然。薛崇訓沉吟了片刻,掃視了一下她的胸脯和身體曲線,漸漸升起。行軍約有一月,旅途十分枯燥無味,多日不食肉味難免讓人蠢蠢欲動。
「你說這些和今晚侍寢的事有什麼關系?」薛崇訓問道。
阿史那卓張了張口,竟不知如何作答,她不由得皺起眉頭。
薛崇訓頓了頓緩下口氣又改口問道︰「有中意的人,對你多重要?」
阿史那卓冷冷道︰「非他不嫁。」
薛崇訓听罷解下佩刀,輕輕抽出一截亮錚錚的刀鋒,「咚」地擱在案上,淡然道︰「你對情郎的心意很讓人感動,那便給你個機會。」
阿史那卓疑惑地看著那把刀︰「王爺這是什麼意思?」
薛崇訓嘆了一口氣,神情有些落寞地自說自話,「從前有個小媳婦叫劉蘭芝被婆婆趕回娘家了,她的夫君還被逼迫寫了休……」
「王爺想說《孔雀東南飛》?您的意思我明白了。」阿史那卓不等薛崇訓說完就接過話。薛崇訓有些驚訝︰「你不是突厥人麼,一下子就能報出戲名,不容易啊。」
「堂兄常居長安,對唐朝的東西很了解。」阿史那卓答了一句,皺眉看著桌子上的橫刀。
薛崇訓使用軟暴力,反倒讓她不知從何反抗。當初亓特勒欲對她非禮時,情急之下直接就咬掉了他的鼻子,這回她真是無計可施感覺十分無力。
阿史那卓的臉都紅了,一句話就下不了台,被迫之下只能緩緩伸手向那把佩刀。薛崇訓坐著沒動,默默地觀察著她的神情舉動,無趣地琢磨著女人的心思。
當她的指尖觸到粗糙的刀柄,不禁一陣微微的顫抖,手腕一瞬間好像失去了力氣,竟然拿不起來。此刻的她不僅覺得自己在受逼迫,而且在受到拷問︰真的願意為李公子犧牲性命?李公子知道這件事之後會像《孔雀東南飛》中的太守小吏一樣殉情?
這時薛崇訓顯得有些沉不住氣,可能是忙活了一天心境不如平時,他開口道︰「你得想想那個情郎比得上焦仲卿不。」
但說完這句話他就有點懊悔,很快就認為是一句廢話……此刻的二人其實就是一種心理博弈,薛崇訓剛才那句話就是一步臭棋,要是心理素質好的人可能會挺住心理壓力拿刀自盡,只要他出手相救這局就破了。
他此時還帶著獲勝的希望,是覺得這個阿史那卓年齡小閱歷不夠,可能想不到那麼多。
但無疑薛崇訓低估了阿史那卓的頭腦,她一听這話就產生了狐疑,猶豫片刻力氣一下子回到了手腕上,一把抓起刀鞘,「唰」地一聲拔了出來,刀鋒還在空氣中微微地顫動出「絲……」地低鳴,她一咬牙情知不能作假,懷著賭博的心思往脖子上拉。說是遲那是快,薛崇訓忽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呼」地一下伸手一把握住了阿史那卓的右手,沉穩有力,她的手頓時動彈不得。
她心下松了一口氣,臉上卻佯作憤怒抬頭說道︰「你究竟要作甚?」兩人目光相對,阿史那卓的眼楮里帶著嗔意,而薛崇訓卻是無奈的苦笑︰「行,佩服佩服果然是馬背上長大的小娘,游戲到此結束。願賭服輸,我沒必要一點道理都不講地欺負你一個小姑娘。你現在可以回去休息了,把刀放下。」
阿史那卓笑了笑,丟下橫刀,學著漢人的模樣抱拳道︰「多謝王爺成全。」
野性中帶著可愛,薛崇訓越覺得這小娘子有意思,搖頭嘆道︰「本來今晚可以多謝溫存,真是一招失手滿盤皆輸。得了,此等小事我還輸得起。」
阿史那卓道︰「告辭。」她掀開簾子時琢磨著薛崇訓剛才那句話「此等小事還輸得起」,話里的意思有的事他輸不起,阿史那卓隱隱感受到一種壓抑憂郁,出去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這處大帳比其他帳篷都要寬闊華麗,但里面卻只有薛崇訓一個人,一種莫名的同情從阿史那卓的心里升起,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完全就是一種本能的直覺。
走到帳門,親兵問怎麼回事,阿史那卓笑道︰「你們家晉王是個講理的人,不想欺負我,讓我回去歇了。」
一個親兵愕然道︰「那是,那是……」
夜幕已拉開了,賬外當值的將士升起篝火在旁邊取暖,听到大帳這邊有響動都急忙站直了身體規規矩矩的樣子,隨後又放松小聲閑談起來。這幅場景讓阿史那卓覺得和突厥國十分相似,唐兵也是一個個普通的人。
她的一場風波很快化解,但今夜卻怎麼也無法入睡。她輾轉反側內心充滿了疑惑,甚至在質問自己,同時又在質問李適之。「你得想想那個情郎比得上焦仲卿不。」薛崇訓低沉的聲音不斷在她的耳邊響起。童話般的夢想漸漸破滅,開始學會思考,或許不算破滅只是成長的陣痛。
她在質疑以前的夢想,卻又想李適之也算個很不錯的人了,如果他都不是那個人,這世上真的還存在故事里的主角麼?
不知不覺中,天都亮了,但阿史那卓的心仍在黑暗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