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倩與謝醉對視一眼,始自放松下來。自從進了這屋子,壓抑之感便一直壓在心上。與那棺材中的腐尸和小鬼戰斗,更是令人驚心動魄。如今天光終于照進這屋子,驅散一室壓抑,才稍稍令他們緩了心神。
「你什麼時候學會捉鬼的?」她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居然有幾分嘶啞。不過,這卻毫不妨礙她漸漸高昂起來的興致,語氣中不乏揶揄之意,「如今是連紫霄神雷咒都學會了。想我堂堂一介築基修士,到目前為止,也不過會些藤苒術一類的初級法術。誰讓我是木屬性?——除了將自家洞府前的花花草草催生的無比巨大之外,卻實在沒什麼作用……哪有你這般厲害……」
謝醉斜了她一眼,雖然口中謙虛,眼角卻是隱藏不住的笑意,「你知道我們三清道士一脈,本就學的是畫符捉鬼這種小道,哪有你們追求長生那般一心一意?」
「不過說實話,虧得你神雷咒使的及時,不然那小鬼還委實困他不住。」婉倩想起之前的戰斗,暗叫一聲僥幸。也不知那腐尸和小鬼是什麼來頭,當初在邢墟之地,她是見過陰魂的,但那不過是些灰影,哪有今日所見的這般惡心?
「如果我猜的不錯,那小鬼,卻不是一般的陰魂鬼怪。」說到這里,謝醉卻是肅了臉色。他環顧四周,看著家徒四壁的大堂,到處一片狼藉,終于記起自己的來意。「這種小鬼,力大速快,兼且開了部分靈智,一覺察不對,就會伺機逃跑,端得難以對付。我听師兄說起過這種小鬼……听說是叫禁魑。」
「禁魑?」婉倩在口中重復兩聲,若有所思。
「沒錯。剛才棺木中的腐尸,便是它用來祭煉的工具。」謝醉看著散亂在地上的白骨,皺了皺眉,「你還記得嗎……那腐尸已經擁有不下禁魑的速度,力大無窮,又身帶劇烈尸毒,很難對付。不過,這只禁魑其實還小,它修煉的腐尸也沒成熟。若它煉化完全,我們剛剛看到的就不會是腐尸,而是鐵頭僵尸了。」
「它煉鐵頭僵尸有何作用?為它自己護法?」婉倩不解,連忙問道。
「自然是為它自己做準備了。依我看來,這僵尸,應該是移舍之用。鐵頭僵尸進一步進化,將會成為銀頭僵尸,到時,這只禁魑應該也同時成長起來,足夠力量進入銀頭僵尸。它們合二為一,兼有靈智和力量,若機緣巧合,銀頭僵尸進一步進化成金頭僵尸,到時候,這金頭僵尸就不僅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了,且速度奇快,土遁火遁完全不在話下。一只金頭僵尸的力量,幾乎相當于元嬰期大修士了」
「相當于元嬰期修士……這般厲害」婉倩想起薛無顏的厲害之處,不禁咂舌。
待她消化了這番內容,轉眼看時,卻見謝醉竟彎子去拾撿白骨。她不禁怔了一怔,「你這是……?」
「入土為安吧。這白骨的主人也算是命途多舛了。活著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享福,可死後,卻還被禁魑控制著,爛成這個樣子,連個完整的尸體都幾乎難以見到了。」謝醉感嘆一聲,掏出一方白布,將撿來的白骨放入其中,然後仔細包起來。
「呃……你不認識這尸體?……我的意思是說,這不是你們村的?」婉倩的問話中帶著幾分小心。這畢竟是謝醉的祖屋,當初一見這棺木,她尚以為里面是他家祖父的遺體……
謝醉涼涼地看了她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這腐尸雖然臉爛得看不清楚五官,但很明顯,這是一個中年人,且生活的條件還算優渥。你剛剛大概沒注意這棺木和它身上的衣服罷?棺木厚實沉重,是用優等的姜木做的,防潮防蟲,哪里是這等鄉里人家用的起的?」
婉倩回憶一下,腦中閃過那腐尸撲向謝醉的那瞬間,驀地記起他穿的衣服來——「至于那腐尸,身上穿的是綢子衣料吧?不少字雖有些破了,卻畢竟是綢子,大概玉柴村還沒有誰能穿得上,你是這個意思罷?」
「剛剛禁魑的法術為我們所破,這腐尸的皮肉俱化作劇毒尸水,連那些綢子面料都化了個干淨。不然,我早該注意到的。」婉倩明白過來,見謝醉大步踏出門去,旋即跟了出去。
只是,走到院落當中,她回頭望望這座頹敗的房屋,心中止不住的升起一層層疑惑。這些疑惑就如濃郁的迷霧撲在眼前,不將之盡數抹去,只會連路都看不清。
「謝醉,這屋子中有過禁魑,還有尸水化在地上,只怕是不能住人了……」
謝醉在院落中挖了洞,將白骨埋進去,再均勻撒上泥土,口中念念有詞。婉倩仔細一听,卻是一段道家的三清咒。大概是為了消除死者怨念,淨化一切陰晦罷。婉倩也沒打擾他,突然心有所感,往夯實的低矮院牆外一望,才看到三兩個村人正奇怪地盯著他們。
欸……她扯扯嘴角,卻是忘了這茬。這村里的院牆大都用黃泥夯實,只是都不高,大人從外面認真打量,卻是能看到院里的情況。之前因情況不對,兩人都是越牆而進的,但現在天亮了,那柴扉上的銅鎖又一點沒動,他們兩人在院中的情形,才分外惹人生疑。
她正思量著如何說法,就見眼角閃過謝醉的灰色道袍。側眼一看,他已經站了起來,往外邊看去。「欸,你們村的……」她小聲提醒。
謝醉卻是朝她擺擺手,面上很是沉穩。他朝外邊看了兩看,眼角忽然一彎,人卻毫不避忌地從院牆上一越而過,直直往圍觀的一個農人走去。
那些農人都是莊稼漢子,皮膚黝黑,身子壯實。本來他們見這向來沒什麼人的院子里多了兩個陌生人,彼此還有些警惕,只是這會突見院中人一翻身就出來,面上就不禁驚疑起來。
這個年輕道士卻是什麼來頭
謝醉哪管他們心中所想,直直走向其中一個有些年紀的村人。那人看起來有五十來歲,身子雖還壯碩,但面上已經很有些風霜。此時見謝醉朝他走來,一時還有些模不著頭腦。只是他畢竟是經歷過風浪的,面上頗為沉穩,不動聲色地站在原地。
謝醉走到他面前,卻是微微一笑,身子已經恭謹地拜下去,「——表叔」
……表叔?
那村人怔在原地,仔細將這年輕道士上下打量,眼中卻全是驚疑,「……你是哪位?如何喚我為表叔?」
「表叔卻是忘記了?當年醉兒雖然還小,卻依然記得表叔帶醉兒去立山坡掏蛇蛋,卻掏出一條烏梢蛇來的事……還有表叔最喜喝酒,一般的還不喝,卻專喝爺爺辛辛苦苦釀的梨花春,為著這酒,可不知應承了醉兒多少事呢……」謝醉越說,笑容越是爬滿面龐。
那農人見到他臉頰上兩個深深的酒窩,突然「啊」了一聲,指著他說不出話來。
「表叔……可記起來了?」
那農人也不禁哈哈笑起來,上前重重拍在他的肩頭,「記起來了記起來了……表叔就是忘了別人,也不會忘了你啊,——謝小胖是不是?」
婉倩剛剛走近,就听到這句經典的稱謂,不禁莞爾一笑。可不是麼,當初初見謝醉時,可不就是個小胖子模樣麼。
那農人又朝他看了兩眼,不禁唏噓,「……當初听老爺子說你跟神仙學仙法去了,我們還不信哪沒想到,還是真的哎呀,一晃二十多年了,我也老了……走走走,跟表叔回家去坐坐……」
謝醉應了一聲,朝婉倩微一點頭,兩人便跟著農人往左近一處農舍中而去。謝醉不時跟那農人聊著,婉倩在旁听得仔細,才知道這謝家表叔是謝醉遠房的一門親戚。當初謝醉小時,這謝家表叔正是三十出頭,性子還活泛得很,常帶著他出去調皮搗蛋。
因而,謝醉除了自家爺爺,一雙弟妹,最合得來的,就是這位謝家表叔了。
與這位表叔聊了聊,謝醉也不再兜圈子,微一沉吟,便直問道,「表叔……不知爺爺如今何在?我那弟妹,現在又在何方?我才從山中出來,最關心的,就是他們如今如何了……可是一回來,便看到家里的房子那個樣子。」
說道這里,他皺皺眉,頗為不解,「表叔也知道我是學什麼的,如何一回去,打開門,里面竟有那些東西沒得將房屋污染了」
「你……看到那東西了?」謝家表叔面皮抖了抖,說話也變得小心起來。
「嗯。」謝醉點頭,一瞬不瞬地看著他。他卻是長嘆一聲,「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自老爺子去了之後,你家的事,我們又哪里有說話的余地?」
「爺爺……去了?」謝醉心底一顫,慢慢沉默下去。雖然早在看到自家房屋變成那樣的時候,他就有了不詳的預感,可是……心中卻仍存在著萬一的念想……萬一呢,萬一爺爺仍然還活得好好的,只是隨著弟弟妹妹去養老去了……
可是,他其實也明白,當初他走的時候,爺爺就已經六十多了。如今二十多年過去,如果真的去了,也屬正常。
可是,在真的听到爺爺去的消息時,他還是忍不住黯然神傷。
生離死別……
人間,為什麼總是充滿這樣的無奈和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