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修行的日子再漫長,修行的心再堅硬,但她終究舍不掉七情六欲。人之所以為人,而非無心的岩石,不正因為人知冷知熱,明情識性麼?民生多艱,百姓疾苦,她又非是什麼大家族中培養出來不懂民生的子弟,面對這些眼神麻木,神情苦痛的普通百姓,她如何不起憐憫之心?
心下再次重申了此行的目的——除了探查妖患之外,如何幫助這群艱難求生的城民也被她偷偷加入了目標,縱使麻煩了些,卻也無妨。
仗著雲隱訣,兩人一路穿過城門,走進了這座到處都是黃沙灰土又死氣沉沉的城市。或者說,這已經不能被稱作城市了——沒有城名,沒有城衛軍,沒有防御工事,街上所見之人,無不守著殘破的家門,用死魚般的眼楮,或望著天,或望著不知名的地方。
偶爾有人蹣蹣跚跚地自街上走過,路邊的人才會轉了神色,眼中露出些許熱切或者說饑渴。但很快,便連這種熱切也很快消失了。因為他們很清楚,在這座受到詛咒的城市里,還沒逃走的人,都到了油盡燈枯,快要消亡的地步了……
每天都有人死去。說不定,下一刻死去的,就是自己。這日子,他們也早不願過了吧?這種即使有今天,也完全看不到明天的日子,讓本就干渴的心髒更加焦慮。渾身上下就如秋天里掛在風中的肉,一點點風干,沒有一點水分。
婉倩看著他們眼中的死氣,心下大慟。趙鐵心本自嘆息,卻半天沒有見她的反應。此時轉過頭來,竟不料看到她眼中滿是悲憫的目光,怔了怔,方道,「你沒事罷?想不到蜀地還有這樣的地方,若非親眼所見,我必不信。」
「我本也知民生多艱,求生不易。只是……沒有料到這般苦罷了。」婉倩微微搖頭,嘆息一聲,腳下不曾微停,卻是快速掠過此地,往城中心而去。
兩人一時無言,只是腳下飛掠間,不一時已到了城池的中心地帶。這里看來比城郊要好些,便是所見之人,穿得也更為齊整。只是路上雖還能見一兩家店鋪開著,也多不過是打鐵鋪、藥鋪與糧食坊。至于什麼絲綢緞莊,銀樓酒鋪,更是消失得一干二淨。
「我方才看了一下,這里有很多屋子都沒人住了。」趙鐵心皺著眉,與婉倩站在城市最中心的城主府衙頂上,眺瞰這座灰蒙蒙的城池,「包括我們腳下的城主府,看那沙塵的堆積情況,早已是空府一座。」
「有能力搬走的,都搬走了。沒有能力離開的,便只有坐吃……等死。」
「沒錯。照理說,城主府旁就應該是我們蜀山派的常駐道門,但是,剛才將整座城轉了三圈……我依然沒找到他們。難道說,他們……竟也走了嗎?」。婉倩的聲音中也帶出一絲憂慮。她自然知道蜀山弟子不是那般怕死之人,便是真遇到不能解決的問題,自會向門里求援。但是,現在卻見不到任何一個蜀山弟子,也沒看到任何關于蜀山派的標志建築,她也無法不往那方面想。
「或許……」趙鐵心沒有說完,婉倩卻明白他的未盡之意。
或許……已經身隕了……?
「既然如此,也只得另尋人打听情況了——」她正說著,卻驀然「咦」了一聲,轉了個方向,目光往遙遠的城南望去。目光飛過如棋盤般的城池,一直向南延伸,直到飛過南門之外。那里,正有一大堆煙塵漸漸滾過來,漸漸地,還有些許馬蹄呼嘯之聲,順著南風,隱隱傳進她的耳中。
「有人來了。」
「嗯,很多人。」趙鐵心認真地接了一句,雖然這是一句廢話,但無疑,這也是一句實話。那群人騎著馬,漸漸地接近了南門,速度稍微放緩了些。煙塵慢慢定下,婉倩也終于看清了這群很多人的真面目。
來人大概有五百來騎,雖遠遠看著,也能看清他們身上奔涌的血腥氣勢。雖然他們臉上依然有著塵土有著疲倦,可他們的眼神足夠清亮足夠懾人。他們每個人的馬背後面,都掛著各種死去的獵物,有多有少,但無疑是一場大豐收了。
「這些人,是城里的。」趙鐵心又說。婉倩「嗯」了一聲,看著城里原本還麻木苦痛死氣沉沉的百姓,在听到如雷的蹄聲時,那一瞬間,都如砧板上的活魚,一下子蹦起來,然後就爭相往城外擠去。
便是內城的人也不例外。
直到城內百姓歡笑著迎接了他們的英雄,小心翼翼地取下獵物,便連一滴鮮血也不敢稍微放棄的樣子,婉倩也終于明白了城民的生活方式。原來是……接受豢養啊。年輕壯年出去打獵,為全城所剩不多的百姓尋來食物,或者,同時也承載了,百姓們的深切厚望。他們,無疑是勇士了。有勇敢之心,更有勇敢之義。
「既然要打听,還是去尋一位勇士好了。」婉倩微微笑起來,眼神往城門外一逡巡,就見著十幾人正月兌了隊,往內城而來。
于是不久後,婉倩二人侯在藥鋪旁,等最後一位勇士即將進去時,一把將他拉入了雲隱訣的釋放範圍。
「你們是誰?」那人先是一怔,背脊僵硬,右手已經落到了腰間的刀把之上。只是目光落到婉倩二人身上,他這才完全怔住,連刀也沒來的及拔,只是愣愣地看著對面那身穿華服的一男一女。
「你倒是挺警惕的。」婉倩微微笑起來,淡淡掃了掃他的手落之處,語氣中透出一分贊許。「不過,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些事情。你看,或許我們可以坐下來談談?」
她往身後一揮手,藥鋪後的黃土地竟突然裂開來,一株女敕芽死命從中間鑽出來。這女敕芽迎風而長,幾息就長得極高,卻是一株粗壯的綠色藤蔓。它極快地生長,不一時已如三四丈長的巨蟒,視覺上極具威懾力與壓迫感。
與此同時,婉倩再朝旁邊點了兩點,另有兩株女敕芽也鑽了出來,極快地長長長粗。而先前那株綠藤,已經彎轉成一束,便做一個低矮的柔女敕墩子,剛好坐人。婉倩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也沒笑話那人震驚的眉目神色,神態淡然地將人引了過去,自己當先坐了。
另兩個凳墩也方好。趙鐵心坐了,那人微一猶豫,也大大方方地坐在婉倩對面。
「可惜沒有好茶好水,不然招待你也是極好的……」婉倩有些喟然地嘆道,腦中不自覺想起當初初進蜀山時,便在蓮萼峰上見過一個可以無限出水的茶壺,當時只感嘆造物神奇,現在想來,這東西雖多珍也不見得有多珍貴,但卻是勝在實用。
「茶水……?」那人的眼神陡然古怪起來,就如听到天方夜譚一般,他緊緊盯著婉倩,古怪的眼神中又隱隱透著藏得極深的渴求,只是這兩個字後,他卻緊緊抿住干裂的唇,不肯輕易開口。
婉倩稍微一想,便明白他的心思。「對了,還沒請教如何稱呼?我姓黃,這一位是我的同門,姓趙。」
「你們……是修道者麼?」那人也不是傻蛋,單看婉倩二人的穿著與手段,哪里還有猜不到的。沉默了一會兒,他才嗤嗤笑了兩聲,語氣中帶著三分彎酸七分諷意,「怎麼了,現在想起我們滄北郡了,就來看看——是來看我們死光了沒有,是不是?讓你們失望了,我們滄北郡雖死的死,逃的逃,但起碼還能死守在這簡城里。我們倒要看看,老天是不是真的要玩死我們,讓北地永遠也不落雨了?」
婉倩听得挑起了眉毛,卻依然听他把話說完。趙鐵心在旁邊听得神色一沉,「你要怎麼想,隨便你,不過我們倒也真沒看你們笑話的意思。今日將你喊出來,只是想向你打听這里的情況。你方才提到的滄北郡……怎麼了?」
那人斜了他一眼,鼻尖「哼」了一聲,竟是打算不理不睬。
婉倩方才已經仔細打量過這人了。他不過是個看似二十三四歲的青年人,或者因為氣候原因,他的實際年齡比看到的還要小些?常年在沙漠中打滾,他的皮膚很黑,鼻子扁平,嘴唇寬厚,仔細看去,鼻梁上還有幾粒不甚明顯的小雀斑。
看來倒有幾分孩子脾氣了。
婉倩笑一笑,緩緩開口,「或許,你還不清楚罷,不是老天爺不垂青于你們,也不是老天爺要拋棄你們,這里之所以干旱,之所以無雨,其實是有原因的。」
那人听得耳朵一動,卻遲疑了下,仍沒有轉過頭來。只是婉倩見他的背脊稍微打直,知道他是認真在听了,哪里還有不明白的,當下,她伸出手指朝北邊的天上指去,「那邊……是不是你說的滄北郡?那里如今有著如斯異相,黑雲籠罩,萬里赤地,這可不是普通的天災……所以,我們懷疑,那里應該有妖患作祟。只是那邊的情況究竟如何,還得請你告訴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