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瑜記得前世謝夫人過這生辰時,江氏因了丈夫無端被自己多納了一房妾的緣故,心情郁滯,人一直懨懨的,害喜也嚴重,故而並未親自過府慶賀,只是命大管家送去了賀禮。如今卻不一樣,她兩頰紅潤,看著精神極好,四五個月的身子,小月復略微隆起,正值初冬時節,穿厚實些便看不出來。所以這日由大管家柳勝河安排了頂寬大的軟轎,明瑜與明珮陪她左右一起坐了,家丁前後左後護道,一行人往南門的知府府上去了。
江氏去得早,別客還未到。到了南門謝家,謝夫人親自迎了江氏進去,攙住了慢慢往待客的花廳去,面上帶笑埋怨道︰「前幾日不是特特派了人到府上說了嘛,妹妹你如今身子沉,在家安養便是,我這勞什子的日子,哪里還要勞動你這麼親自過來。」
江氏笑道︰「我又不是泥捏的人,如今一切都好,日日在家悶著也無趣,好容易有姐姐這喜慶日子來湊趣,自然要過來的。」說話間已是到了花廳落座。
明瑜帶著明珮到了謝夫人面前,端端正正見過禮,面帶微笑獻上賀辭道︰「恭賀表姨母王母長生,星輝寶婺。」
謝夫人喜笑顏開,端詳了下明瑜,點頭贊道︰「有些時日不見,瑜丫頭瞧著出落得更穩重標志了,站出來比我家的那瘋丫頭不知道要強多少。」
江氏听女兒被贊,心中也是高興,嘴上卻道︰「哪里。你府上的姑娘才真的是大家氣派,我家阿瑜怎能相比。」
二人客氣了幾句,江氏笑道︰「曉得姐姐從金京回來了,早幾個月前就想過來探下,只是家中雜七雜八的事多,好容易如今才清靜了些過來。」
金京便是大昭國的帝都,謝夫人早幾個月前過去,只因得訊將軍府上的將軍夫人因病故去了,這才急匆匆前去奔喪,兼著幫料理些事。
謝夫人嘆氣道︰「我這伯娘也是個命薄的,身子一向不好,年前來信時只說病又發了。我雖路遠自己沒過去,卻也打發著人送去了各色補品,還道春暖便能好起來,哪想這一病就撒手去了。真當是世事無常啊……」一邊說著,抽出塊帕子按了下眼角。
江氏未料自己無心一語竟引出了謝夫人的傷心,急忙勸道︰「人事自有天注定,姐姐莫傷心了。只怪我不好,大喜的日子提這話頭,倒是惹你難過了。」
謝夫人吸口氣,轉悲為喜道︰「也是,不提不提了。幸好我那佷兒醉橋十分爭氣,年方十六就已被選拔為皇上身邊的御前侍衛,這一場事下來,我瞧他雖年紀輕輕,竟極其穩重能干,頗有幾分當年我謝家老爺子的氣派。剛小半個月前自己一路扶靈南下,把他母親安在了祖地,剛這幾日才忙完諸多事……」
謝夫人說著,一抬頭瞧見明瑜兩姐妹還立在邊上,這才想了起來道,「瞧我只顧和你娘說話,把你兩個都忘了。銘柔曉得你們今日要過來,在等著呢。正好大房家的靜竹和靖勇侯府三房里的裴小姐也一道過來了,如今正住我家,你們過去認識了,一道玩耍下。」
「靖勇侯府的裴小姐?」
江氏知道京中將軍府的謝靜竹,卻頭一回從謝夫人口中听她提著京中的這侯府,所以順口問了一句。
「可不是嘛,從前沒跟你提過。侯府三房里的夫人和我那去了的伯娘正是嫡親的姐妹,也是憐惜這個外甥女,怕靜竹難過,這才放自個的女兒過來陪她些日子,兩表姐妹一道也算有個伴。要說這侯府里出來的就是不一樣,連隨同的丫頭嬤嬤們,那氣派都抵得上我們江州尋常大家里出來的小姐了……」
謝夫人和江氏說著,正待退下的明瑜卻是停住了腳,臉色微微一變。
靖勇侯府……這個她今生今世再也不願听到與之有關的任何的這四個字,現在卻冷不丁從謝夫人的口中蹦了出來,仿佛一柄木魚棰,敲得她心頭立時生出一陣煩悶。
「姑娘請這邊走。」
帶路的謝府丫頭見她頓住,輕聲提醒。
明瑜見自己母親和謝夫人都望了過來,急忙收拾起心情,隨了丫頭往後堂去,只是一路之上,思緒卻有些飄忽。
靖勇侯府三房的小姐裴文瑩,她前世的小姑……,現在應該也只有八歲。
前世里,明瑜與這小姑在她出嫁前處了一年多的時間。許是自小被教習了諸多規矩,裴文瑩性子沉靜拘謹,有些孤傲,一開始兩人也並無多交往,待漸漸熟了後,對明瑜的才華極是欽佩,時常過來一道談詩論詞,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也算是明瑜在侯府那些灰暗日子中的一抹溫暖亮色了。只可惜好景不長,第二年她就被侯府老太君做主嫁了個門當戶對的高門子弟,紅顏命薄,次年生孩子時竟逢了難產,連同月復中未生出的胎兒一道香消玉殞,當時不過十七歲。消息傳來,明瑜為此還哀痛了許久,哪里會想到再一年多,自己也會步她的後塵,被碾落成泥?
本以為今生再也不會牽上瓜葛的前世之人,如今卻又這樣突然這樣出現在面前……
前世已是場舊夢,舊夢而已。
明瑜這樣對自己這樣說道。
謝銘柔正在廊上翹首等著,瞧見明瑜過來了,立刻迎上來,親親熱熱挽住了手笑道︰「姐姐可來了。好幾個月沒見,怪想的。」
銘柔是謝夫人的嫡出女兒,比明瑜小兩個月,兩人因了母親相交,所以這幾年時常一起。她性子直爽,明瑜一直與她處得不錯,也算是手帕之交了。
明瑜一笑,應了幾句便與明珮一道隨她進去屋子里。定了下心神,抬眼果然瞧見里面已經有另兩個女孩了,年紀比自己小些,與明珮相仿。一個有些瘦弱,臉色蒼白,烏黑的一雙大眼楮,尖尖的下巴,穿一身象牙白襖,領口袖口繡了幾朵銀白色雲霏紋樣,全身素淨,只頭上戴了朵白色小絨花,知道是將軍府上的小姐謝靜竹。
明瑜前世嫁入金京後,大多時間都是深居簡出,所以這將軍府與侯府雖有親眷關系,只那邊的人她並不熟,偶爾听聞一些消息而已,與謝靜竹自然更談不上有往來,差不多算是陌生人。裴文瑩卻不一樣,定楮望去,見此時的她穿身鵝黃襖裙,額前覆了束整齊劉海,項上掛一個金色玲瓏瓔珞圈,更映得膚如凝脂,眼眸晶燦。此時嘴唇微微抿起,年紀雖還小,眉目間卻已帶了些傲氣。
這神情,與她的兄長、自己前世的丈夫裴泰之,果然像是同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一般。
明瑜暗嘆口氣,面上卻是現出了笑,隨了謝銘柔站定,听她為自己和明珮向這兩位京中來的出自將侯之門的小姐作介紹。
「她就是我前些日里時常給你們提起的阮家姐姐。文瑩,前幾日你讀到的極喜歡的那幾首詩,就是阮家姐姐從前在菱舟詩社聚會時作的。她可是我們江南有名的才女,可巧今天就來了,大家正好可以討教下。」
謝靜竹那張小臉上起先還帶了絲淡淡哀愁的神色,被謝銘柔這麼一說,睜著雙黑白分明的眼楮,有些好奇地看了下她,叫了聲「阮姐姐」,裴文瑩卻不說話,坐著也不動,只是抬眼稍稍打量了下明瑜。
榮蔭堂雖富甲天下,只並無功名在身,在官宦人家眼中,地位也不過是比尋常百姓稍好些而已。以裴文瑩的出身和那孤傲的性子,對第一次見面的富商之女存這般態度也是在所難免。明瑜自然不會在意,只是見明珮在她兩個面前有些唯唯諾諾的樣子,便微微拉了下她袖子,示意她坐到邊上一張空椅上,這才朝那兩個女孩微微點頭,笑道︰「不要信銘柔,她是在往我面上貼金。不過都是絞盡腦汁才勉力拼湊出來的,如今恨不得都銷了去,自己更不忍再看了。」
謝銘柔咯咯笑了起來道︰「阮姐姐你自謙做什麼,好就是好,若是不好,脖子上架了刀我也不會說你好的。」
明瑜從前與謝銘柔到對方家中做客時,都有互相贈送閨中小禮物的習慣。今日過來之時,不知道多出了兩個小姐,所以只預備了一個荷包。那荷包是她從自己從前做好的里面精心挑選出來的,松石綠的緞子上繡了兩只嵌了五色珠片的蝴蝶,里面放了枚從前廣州地的掌櫃過年報賬時捎來的用南洋產頂級粉紅珍珠做成的壓發簪子,極是精致。現在見人有三位,荷包只備了一個,便也沒有拿出來,更不想讓話題再圍著自己打轉,便轉向了謝靜竹,問起她在這里要留多久。見她說到因了母親病去,自己要和兄長一道在此守孝三年,眼圈便紅了起來,心中也是一陣惻隱。這女孩雖是將軍府上的貴女,只這般年紀便沒了母親,也實在是可憐。
謝銘柔笑道︰「巴不得你們住久些,我也好多些伴。這江州城大了,各色各樣的人和事都有,你住久了就曉得,保管不比你京里沒趣。我就曉得城北有個人,明明是個老爺,卻偏偏慳吝無比。每天下飯喜用油煎豆。他到全城賣這豆子的鋪子都買了個遍,買過來一顆一顆地數。買了幾次,曉得有個鋪子賣出的一文錢豆子比人家要多那麼幾顆,于是每天專門叫家奴走大老遠的路去那鋪子里買。你說好笑不好笑?剛上個月,他家靠河邊的一溜十多家鋪面遭了火災,燒個精光,心痛得他要跳河。這可真是怕什麼老天偏偏就給你來什麼……」
謝銘柔嘰嘰咕咕地說著,樂不可支。謝靜竹從前沒听過這樣的掌故,被吸引了注意力,不時插問幾句,面上的悲戚之色漸漸淡了些,連邊上本一直端著小臉的裴文瑩也听得有些入神,笑了好幾次。
「叫阮姐姐說故事吧,她看的書多,什麼都知道,比我講得更有趣。」
謝銘柔講完了這油煎豆的掌故,又挖空心思說了另個本地笑話,見謝靜竹嚷著還要听,急忙把明瑜拉了出來,明瑜見推不過,空坐著也是大眼瞪小眼地甚是無趣,便講了幾個從家中從珍館藏書中的一本海外風物志上所讀到的見聞。
謝靜竹與裴文瑩雖出身于高貴門第,自小在家也跟從先生讀書習字,所學的卻大多是些女誡女命孝女經之類的,裴文瑩有些才氣,只也多讀了幾本詩詞賦論而已。不像明瑜,因了阮父寵愛不拘著她,前世里養成了浪漫自由的個性,從識字起到出嫁前的十幾年間,從珍館里的藏書任由她翻看,見識自然比尋常人高出了一等。她口齒清楚,嗓音又動听,講得惟妙惟肖,直把幾個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連邊上的丫鬟們也舍不得離開,漸漸圍了過來豎著耳朵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