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容四海出府、主閣無主的機會,靠憑著一身靈活的好功夫,逃過了下人們的視線,悄悄地溜進內室里,去探望尚未痊愈的雪泠。
此時雪泠剛剛吃下一碗清淡小粥,翻了個身正欲繼續睡覺,余光卻瞥見門前一個黑影一閃而過。回過神來後,那人已站至自己床前了。
雪泠看了他一眼,蹙起秀眉,道︰「你怎麼來了?誰叫你來的!」
雖說靠和雪泠嚴格上來說仍算主僕關系,但如今她同他說話時已毫不客氣了。
「我自己想來就來了。」靠如是回答。
雪泠頗為緊張地往他身後張望,問︰「沒有給別人看見?你要不要先找個能躲起來的地方?」
「放心,不會有事的。」靠朝她使出一個安慰的眼神,道︰「那些小廝和丫鬟反應都很遲鈍,而且我會學貓叫,他們壓根不會起疑心。」
靠滿臉喜色,似乎為自己的好身手而暗暗得意起來。
雪泠不禁丟給他一個白眼,挫挫他的銳氣。「嗤,你是從人少的地方翻牆進來的?靴子上全是泥巴,身上也邋遢死了。」
尾音剛落,她便無意識地將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想替靠拍掉衣袖上的灰塵。
靠卻半途攔住她的動作,又將她的手塞了回去。「先甭管這個……你的傷勢怎麼樣了,請大夫復診了嗎?」
「恩。」雪泠點點頭,道︰「傷口發炎了,大夫給我開了好多藥,還說……以後即使傷口愈合了,怕是會留下疤痕。」
靠心里咯 一下,面色頓時變得僵硬。
對姑娘家來說,美貌是頂頂重要的。倘若身體某處留下疤痕,那便算是毀容了。更何況雪泠這刀傷還是在胸前,如此重要的位置。
這想必會成為以後她許人家的一大麻煩。
靠深深地垂下頭,幾乎沒有勇氣看雪泠的臉。
「對不起,這都是我的錯。」
雪泠就料到靠會把罪過歸咎到他的身上,十分無奈地聳聳肩,道︰「對不起有什麼用?說聲對不起我就能嫁出去麼?」
「……」靠無言以對,唯獨更加自責地盯著地面。
雪泠又玩笑地補上一句,「將來若是我真的許不到人家,你可得負責養我一輩子啊。」
靠倏地抬起頭來,似乎在雪泠的話中捕捉到一絲將功補過的機會了,原本暗淡無光的雙眸也瞬間變得熠熠生輝。
他毫不猶豫地朝天豎起三指,發起誓來。「好,我養你。」
這回蒙住的人輪到雪泠了。
她不敢相信,但他真摯的語氣和鄭重的眼神又向她傾訴著他並非在開玩笑,也絕不是一時沖動之言。
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該如何回話?
「哈哈哈,你還真是奸詐,一不小心險些被你蒙騙了!」半晌,雪泠突然大笑著拍拍靠的肩膀,道︰「我是容府的下人,吃的穿的都來源于容主子。換句話來說,是容主子養活我的。而你是容主子的男人,同樣依靠她養活自己……哈哈哈,就算你說將來養我,但最終花的錢還不是容主子的。」
「不對。」靠搖了搖頭,正色道︰「我會設法離開容府,不拿她的一分一毫。」
「你……」雪泠張了張唇,正欲說些什麼,卻先听得窗外傳來一個中年婦女的粗獷聲音。
「雪泠妹子,你在跟哪個說話啊?」
雪泠臉色一變,連忙使勁推開靠。「你快走,從後門出去!別被看到了!」
「嗯。」臨走前,靠不忘微笑著安慰她,堅毅的五官似乎也變得柔和起來。「放心,你這麼漂亮,肯定能嫁得好妻主的。倘若那些女人都沒有好眼光,無妨,還有我在呢。」
話畢,他便閃身消失了。而胡大娘也在此時將腿邁了進來。
這位胡大娘是容府新聘的廚子,傳說中唯一能征服得了發狂時的大黃的強悍婦人。花無媚因此非常重要她,擇日便將大黃的狗繩交給她保管了。
容四海也十分贊賞胡大娘的廚藝,幾乎餐餐都點名讓她掌勺,所以一來二回的,雪泠和胡大娘也混熟了。
「雪泠妹子,這房里剛剛有人?」胡大娘狐疑地四周張望起來。
「啊?是麼?」雪泠也隨她一起將屋子各個角落審視了一遍,搖搖頭,道︰「我方才一直呆在屋子里,不曾見到有人來過呀。」
「怪事啊……」胡大娘苦惱地撓了撓腦門,道︰「我在外邊明明听到有人說話,怎麼一進來就完全消失了?」
雪泠須臾淡笑,道︰「怕是你的幻覺,最近是不是操神過度了?」
胡大娘雙頰忽然泛起可疑的緋紅,低聲喃喃道︰「昨夜大黃它……」
「大黃怎麼了?」
「哈哈哈,沒事沒事。」胡大娘笑著敷衍過去,臉色也恢復正常。「我本想親自來問問容主子晚上想吃些什麼的,既然容主子有事不在,那我便先回房歇歇罷。」
話畢,不顧雪泠的反應,一陣健步如飛地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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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顏如玉不請自來地在主閣用完晚膳後才離開。
雨後的夜色格外幽美,恰好顏如玉吃得月復部有些發脹,便想著現在後花園里溜達兩圈再回風閣也無妨。
誰曉得不是冤家不聚頭,半途竟然撞上同樣在散步的思無邪。
顏如玉微微一怔,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後便視若無睹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徑直向前走去,連打招呼也舍去了。
這隨意的一瞥卻讓思無邪耿耿于懷了良久。
那一瞥美得驚鴻,卻又清冷得宛若置人于千里之外。不像是在看疏離得陌生人,而是一團透明的空氣!
思無邪轉過身,心情百般復雜地瞪著顏如玉離開的方向。
他回來了!
他竟然真的回來了!
昨天便听下人們在討論他被容四海接回府的事情,但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
今日踫面,眼見為實,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欺騙自己的眼楮。他真的回來了,就在剛剛,他的衣袖還從他身邊輕輕拂過。
他為什麼要回來?離開容府不是他夢寐以求的事嗎?
他是為了報復他的薄情才回來的?還是說,他早已另有打算?
抱著忐忑不安的猜忌與多疑,思無邪魂不守舍地回到了水閣歇息。
如今侍候思無邪的丫鬟是個很天真純潔的女娃,她不曉得思無邪和顏如玉之間的孽緣,見自家主子只不過被顏公子望了一眼就變成現在這幅德行,忍不住開口勸道︰「公子,別念念不忘了,顏相公再迷人也不屬于你,他是咱們容主子的。」
「滾!」思無邪冷冷地瞪她一眼,十分不悅地將她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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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夜難眠,思無邪輾轉反側了一宿,愣是在接近公雞打鳴的時分才淺淺地入睡。
奈何睡著還不如醒著……他做噩夢了。
夢中,他和顏如玉都回到了童年時代。他頂著一頭蓬松雜亂的雞窩頭,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在街邊行討,而顏如玉打扮得整潔舒雅,腦後還系了俏皮的個小辮子,兩個爪子分別緊握著看似很美味的烤羊肉串。思無邪狠狠地咽了咽口水,心中打起了壞主意,正準備拔腿沖上前去硬搶,熟料顏如玉竟主動將一串羊肉遞給他,稚女敕的聲音有些軟綿綿的,但還是遮掩不住那份與生俱來的孤傲。
「煩不煩,老是盯著我看。就請你吃一串,饞鬼。」
「別吃那麼快,咬到舌頭會死掉的!」
「哎呀呀,又盯著我干嘛。算了,這串也給你。」
「哎?怎麼就你一個人,你的爹爹呢?」
「喂,我家剛好缺個小廝,你要不要來?」
思無邪心中一亮,正想點頭說好,抬起頭卻發現方才跟自己說話的可愛男娃不知何時失去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顏二爹尖酸刻薄的面相。
「就你這低賤悲憐的身份,也想高攀上我們如玉?……沒門!我勸你趁早收拾行李從顏家的狗洞鑽出去,否則我遲早叫家丁打斷你的腿!」
思無邪痛苦地緊緊皺起雙眉,冰冷的身體蜷縮成一團。他喃喃自語地抱著頭,道︰「不要,不要夢到他……」
夢境緩緩轉換,顏二爺猙獰扭曲的面孔逐漸煙消雲散。這是一個寧靜美麗的黑夜,天上繁星點點,人間花紅葉綠。他的對面坐著男裝打扮的容四海,她的笑容溫文爾雅,雙眸顧盼生輝,身周的光環一時竟讓月亮和星星都自愧不如地躲避在了雲層的烏紗後頭。
她朝他遞來一塊繡花帕巾,聲音柔和如水︰「莫哭了,快擦擦。」
那一瞬間,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髒怦怦跳得飛快,幾乎迫不及待地從胸口呼之欲出。「謝謝。」他委婉一笑,伸手正欲接過帕巾,容四海卻突然大玩變臉,「呸」地往他臉上吐了一灘唾沫。
「真是骯髒,姑且讓本姑娘用唾沫來幫你洗洗臉罷!」
原本寧靜的夜被生生撕裂,狂風暴雨大作,窗外電閃雷鳴,而原本溫和微笑的容四海如今滿臉鄙夷與不屑。那塊繡花帕巾早已不見蹤影,容四海坐懷右抱著好多個美男,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
「哼,思無邪,我沒想到你竟然是這麼卑鄙無恥的小人!剛剛利用完了顏如玉,又急著來巴結我嗎?告訴你,本姑娘最瞧不起你這種沒本事的人!快點從我眼皮子底下消失!」
坐得最貼近容四海的人便是顏如玉,看著容四海如此辱罵思無邪,他卻一言不發、靜如止水,始終用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清冷眼神看著思無邪,活生生將他的心一點一點、凍成冰塊。
思無邪以為自己即將死亡,絕望地闔上眼楮。四周漸漸變得安靜,過了良久,他抿了抿唇,又皺了皺眉毛,終于再次睜開雙眼。
容四海和顏如玉都消失了,自己處身于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這里別無他物,唯獨他自己和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竟然是花無媚。
他衣衫半褪地將他摟在懷中,雙眸中溢滿了憐愛,溫柔地撫順著他的發絲,輕喚著他的名字。
「小邪,小邪……」
思無邪惡寒,全身猛地一震,終于從漫漫無止境的噩夢中月兌離出來。
他早已出了一身冷汗,正欲召喚丫鬟準備熱水讓他再洗一次澡,耳邊卻先傳來洪亮清晰的通報聲。「花公子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