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素素又一次夢見了小師兄，可是夢里的小師兄沒有像以往那樣教她彈琴，夢境里的他頭發有些凌亂，赤足坐在綠茸茸的小山坡上，他身側的衣袖空蕩蕩的，他回過頭沖素素暖暖地笑了笑，然後用右腳采了一朵蒲公英，他問她︰「你要吹吹看麼？」
素素醒過來的時候，眼前還浮現著那張溫暖的笑臉，她覺得眼楮腫得睜也睜不開，可是心里卻是暖暖的感覺。」素素不依不饒，語氣終于變得冷靜而銳利。是的，那是小師兄要兌現給她的承諾，是什麼也無法阻止的東西。楊笑凡甚至有那麼一瞬，感覺素素敏銳的直覺擁有戳向他心底事實的力量。
「你一定要听我說這樣的話，你才會死心麼？我一點也不喜歡你。」楊笑凡痛苦的眼神素素沒有看到，那里是令人窒息的絕望。
「哪怕一點點，也……」素素猶豫了，語氣里的底氣被抽離了，可是她多麼想吼出來，把這麼多年的等待，這麼多年的希望都吼出來，她多想讓他知道，她經受了什麼樣的煎熬去等待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從未喜歡過。」楊笑凡斬釘截鐵，垂下眼簾。
素素終于倒抽了口冷氣，她的肺都結冰了。
她使勁地呼吸著，像是被什麼堵得缺了氧，楊笑凡怎麼會不知道呢，她是在強忍著眼淚，他看不下去，便轉過臉，盯著病房骯髒的牆角，好像那里有什麼奇跡一般。
「就算，就算不喜歡，你也可以試試和我一起吧……我知道，我不夠好，大家怎麼說，我都知道的，我……」素素想起那些同學們的奚落和嘲笑，那些從一開始就跟著她的流言蜚語，從來沒有那麼委屈難受過。她的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砸在她面前的地面上，楊笑凡終于抬起頭，眼里的掩飾全部被刺穿了，有涼颼颼的風灌進來︰
「別這麼說……你很好，你真的很好。我所認識的你一直很好，無關于其他人的。」他的聲音有些涼薄，可是素素卻感覺得到他的認真與溫暖︰「白素素，不要哭。」他哀哀地嘆了口氣，才無奈地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拒絕你，不是嗎？這個樣子的我……」他掃視了一側軟噠噠的空袖子，頓時沒了話。
「我，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我就是想，我，我是喜歡你的啊……」素素難過地盯著他看。
「你不明白我……」他疲憊地搖搖頭，自嘲地苦笑著，沒有再說下去。
「我不明白，什麼？」素素小心翼翼，好像擔心楊笑凡忽然反悔，不給她任何解釋。
「白素素，我是殘疾人，這一點是不能改變的事實，」他抬起了眼神，看起來既認真又憂傷，他盯著素素的眼楮，像在捕捉什麼，接著頓了頓，垂下頭瞥了眼身側那壓得有些皺巴巴的空空的袖管，咬了咬嘴唇，「這樣的我……配不上你的……」他用肩膀輕輕蹭了蹭臉頰上劉海滑過的皮膚，淡漠地繼續說道，「我是重殘的，你明白嗎？生活上，我是在盡全力去彌補我的缺陷，可是現實是，有些東西是無法彌補的，我做不了的事情，就是做不了，你根本完全不了解我……你還不明白我的殘疾意味著什麼……」
「你，你也不要這樣說你自己哪……」素素盯著自己的鞋尖，有些孩子氣，腦海里浮現某些美好的瞬間。楊笑凡卻只是嘆了口氣︰
「這不一樣，我是在告訴你一個事實。」他有些無奈，「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答應你的。」
素素捂著臉，眼淚掉得稀里嘩啦，楊笑凡已經不只一次見過白素素的這個模樣，她仿佛要把這些年攢著的眼淚都流光一般，每次，楊笑凡看到她這樣，心里都很不好受，這讓他不由自主想起母親離開的那個夏天，還有肩峰上蝕骨的疼痛。
他有些心酸︰「每次都讓你哭，我真的覺得很抱歉，別哭了，好嗎？是我不好，並不是你的錯。而且……你是同情我吧，那可能並不是喜歡的。」
「就算，就算是這樣，這一次，我也想要，想要做這樣的事情，魏小軍他讓我明白，那些話我真的很想說給你听，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代表我喜歡你，可是，不了解也是可以慢慢變了解的啊……可以知道你是怎麼想的，知道你是怎樣的人……」素素一邊哭，一邊說，她顧不上擦流下來的鼻涕眼淚。
「哎？」
素素使勁吸了吸鼻涕，她哭得有些鼻塞︰
「我很怕……」她望著他，一雙濕嗒嗒的眼楮里還在不受控制地涌動著液體，「我也，非常怕，覺得楊笑凡沒有手臂的樣子，讓我怕得要命啊！那樣的楊笑凡，就像怪物一樣，我也像所有周圍的人一樣，用那樣的眼神看著和健全人不一樣的楊笑凡……所以，所以我是懂的啊……楊笑凡的殘疾，即使我裝作不介意，可我其實還是介意的，我知道。可是我也想，那不是楊笑凡自己想要那樣的吧，即使是這樣，我還是不斷希望著……」素素咬住嘴唇，語氣變得異乎尋常的堅定「希望能和他一起。」
那是我的全部啊！素素的心那樣大聲的呼喊著，可是她卻沒有出聲，無論是什麼樣的小師兄，原本就是，只要他還在，她就還能有所期待地活著。
「……」楊笑凡垂著頭，好一會他才輕聲說，「……為什麼」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真的很對不起，如果，如果我也有雙手的話……」
素素望著他，等著他說下去，可是他什麼也沒說，什麼都沒做，只是低著頭，像一只絕望的困獸。
素素呆呆地望著楊笑凡，那一瞬，她仿佛看到楊笑凡和她在一起的每個瞬間，他專注讀書，他沖她微笑，他安慰她……素素下意識一邊走近他一邊拆掉圍巾。
然後俯，環抱住楊笑凡的脖子。她可以感覺到，什麼在她的身體里萌芽，她明白，楊笑凡在的時候，那些所有的恐懼不安，還有偽裝的殼，都統統消失了。她微微發著抖，楊笑凡身上那干燥而又暖烘烘的氣息撲面而來，一瞬間，她覺得她的心，又開始在腔子里瘋狂跳動起來。仿佛活過來一般。
她沒有看到楊笑凡被她環抱的瞬間，眼里的憂傷與驚訝，她更不知道，他眼里緩緩升騰起的溫暖，仿佛可以灼傷眼瞳。
「你……松開吧，我很久沒洗澡了……」少年輕聲說道，有些生澀，可是卻動听，緩緩擴散在有些陰冷的病房。
「哎？！」她松開他，來不及反應，瞪圓了眼楮盯著他，她的雙手搭著他的肩，少年的目光罩在素素的臉上，女孩有些尷尬地燒紅了臉頰，楊笑凡側了下頭，顯得很平靜，他只是那樣平靜地看著素素，然後抿了抿嘴唇，楊笑凡將目光擺在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才說︰
「白素素，我們可以試試看。」素素的臉上瞬間換上了欣喜的表情，她伸手很認真地抱住了楊笑凡，少年的身體在她的手臂間有些不自在，他憂傷地望著女孩毛茸茸的頭頂，她看上去像極了某種單純的小動物，讓人心疼，他用下巴輕輕蹭了蹭素素的頭頂，有些難受「……抱歉了，不能回抱你……」
「……」素素微微眯起眼楮，孩子氣地笑了，把鼻涕眼淚全都蹭在楊笑凡的衣領上。
「嗯，你把手放在我膝蓋上……」，素素愣了下，有些疑惑，可是一觸到楊笑凡溫暖的目光，她就軟了，小心翼翼將雙手蓋過去，可是少年卻很靈巧地用膝彎鉗住了她。
「你的手好冷，我幫你暖暖……」他垂著眼簾，語氣那麼那麼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