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言靜默片刻,答道︰「父皇,兒臣失明已久,疏于人情世故,于朝堂風雲更是陌生,又無外戚權臣援手,卷入那些是非之中,不過徒惹煩惱。還不如四處走走,看看我久違了十多年的日月山水,倒還自在快活些。」.
許安仁笑道︰「你要什麼外戚權臣援手?有父皇幫著你還不夠麼?皇後和楚瑜各懷鬼胎,以為朕不知道嗎?且讓他們斗去,你調理好身子要緊。——便是想臣僚相助也容易。你外祖和幾個舅父當年受朕牽累,外調的外調,賦閑的賦閑,如今也該陸續回京任職了……再等一二年,他們在朝中站穩腳跟,便是你最堅實的後援。」
「再則臨邛王慕容啟新年頭里進宮朝見,私下里和朕提及愛女東陽郡主年方及笄,皇後屢屢召見,贊不絕口,那意思應該是想為老五求配。朕當時便讓臨邛王等等再說,一轉頭把霍家女兒指給了老五,想來臨邛王心中也有數了!」
他冷笑道︰「夏一恆走後,朝中武將便數慕容啟威望最高,實力最強,行事也最謹慎,朝中幾度風雲變幻,獨他矗立不倒,便可見他城府才干。朕不會讓皇後、楚相把他拉攏過去,阻了言兒日後的道路。如今你眼楮尚未復明,且不提這話;等你眼楮好了,朕即刻定下你和東陽郡主親事,便是你歷練差些,有他這樣的岳父幫著,誰敢小覷你半分?」
許知言心頭翻涌,嘆道︰「兒臣慚愧,竟從不知父皇費這等苦心為兒臣謀籌……」
許安仁拍拍他肩膀,傳入他耳中的話語少有的慈愛︰「你母親只留下了你這點血脈,還被人害成這樣。我看顧不了你,讓你受了十多年的罪,如今我既有這能耐,必把這天下最好的全留給你,便是百年後,也不怕去見你的母親了!」
他和許知言私下說了這許久的話,已無平時帝王的威嚴,此刻更以你我相稱,許知言看不到他的神情,卻也已覺出他惆悵和傷感,又是感激,又是無奈,只得委婉說道︰「听聞母親性情恬淡沖和,常因父親當年處境憂心忡忡,認為還不如尋常百姓寧謐開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水相伴,雞犬相聞,連睡覺都容易睡得安穩,不比帝王官宦之家強上許多?」
許安仁皺眉道︰「你不許再說這樣的話。女孩兒怎麼想都不妨事,你一個堂堂男兒,就應該有一番主張,立一番事業,展一番拳腳,才不負來這世上走一遭,也不負……父皇對你的一片苦心。你現在什麼都看不到,只留意到自己身邊那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等你眼楮復明了,見識的美景美人多了,如果還要那個歡顏,等娶了東陽郡主後收了她也不妨。——現在卻萬萬娶不得,最好先送走,別留在身邊。不然連累了你聲名,日後落人話柄,那還了得!」
許知言只覺胸口像是有人捏碎了多少顆的黃蓮子,苦得五髒六腑都在糾結,卻深知此時絕不能再在此事多作糾纏,否則別說娶歡顏為側妃,便是將她留在身邊都可能大成問題,只得道︰「兒臣謹听父皇教誨!」
許安仁這才滿意點頭,感慨道︰「朕現在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你那些兄弟和那些各結朋黨的大臣們,看到朕的嫡長子雙眼復明站在朝堂之上,會是怎樣的表情!」
他眯起眼,仿佛看到了那些人努力掩飾的驚愕、憤怒和失望,拈著須快意地笑了。
可許知言仿佛從沒去考慮過別的皇子或大臣的表情。
他只想知道,歡顏看到他用一雙明亮的眼楮望向她時,會是怎樣的興奮和快樂。
她的笑容必然輕盈如暮春三月婉轉飛揚的杏花天雨,美麗清絕得讓人傾倒。
他們的未來也許更坎坷了誄。
但是不打緊,他很快便能看到她了。
一眼,只要看她一眼,他便會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去籌備和應對他們未來的一切。
父皇要給他天下。
可他的天下,必須先有她。
他不會為謀求天下而犧牲她,不會像他的父皇——為謀求天下犧牲了自己的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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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言走出正殿,便有肩輿急急放落到他跟前。
諸皇子中,他向來最受優待,肩輿可直上丹墀,直停在宮門口,以方便他出入,不必模索著上下階梯。
但許知言沒有立刻坐入輿中,站在丹墀前向天空仰了仰臉,問道︰「今天太陽是不是很好?」
跟他入宮的貼身侍衛成說忙答道︰「的確是個大晴天,又是正午,陽光也好,很暖和。夜間下了一場暴雨,連花香聞著都比平常時候清爽呢。要不要令人將肩輿的圍幔撤了,我們就這樣曬著太陽慢慢回府?」
許知言搖頭道︰「不必了,我自個兒走一段路吧,順便散散心。」
成說笑道︰「也好,殿下常出來走動走動,氣色才好。」
「哦!」
許知言扶了一旁小太監的手一步步走下台階,側頭問,「我是不是平時氣色都很差?」
成說道︰「也不是很差……就覺得沒血色。」
「沒血色?」
「大約總在屋里,太陽曬得少吧?」
成說目注許知言雪白的面龐,「殿下龍章鳳質,其實怎樣都是英姿過人,與眾不同的。」
許知言還在想著自己毫無血色是什麼模樣。
大約便跟母親死時那樣慘白的面色並無二致吧?
也算是……另類的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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