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半倚在龍床柱上,一手接過吳書來從小太監那呈上來的浸濕軟綢,轉身左手肘一撐床榻就面對眼前沉睡的永璜,右手輕輕的擦拭著永璜額頭冒出的熱汗,等著弄好了隨手往身後一扔手里的錦帕,這才接著溫柔又小心的給永璜理了理被角。
乾隆看著十幾日來還是低熱不退的永璜,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心里想著自那日後永璜先是一場大病,而後過了三日才堪堪退熱,但緊接著十日間都是半夢半醒,沒真正醒來過,即使有時睜了眼也無神的很,完全不能認人出聲。
劉玉鐸和幾個太醫都說這是離魂之癥,只怕是那場大火所致,驚了神動了魄。想要好起來還得慢慢來,慢慢養。
乾隆知道自個急也沒法子,只能按著太醫們的辦法來,這些日子下來雖說他日夜不離龍床上的永璜,可反倒自己傷勢好的極快,心里想的便是,自個是萬不能倒的若是身子不適,哪里還有人照顧的好永璜。
何況,乾隆心里未必沒存了其他的心思,現下的情景也不壞,永璜吃喝也好換衣洗漱也罷,甚至就連出恭都是他一手照料,大大小小,里里外外,全都是他一個人經手。這樣的永璜不會再像那日喝醉了後一樣厭惡他摒棄他,也不會想要一把勒死他。他又何嘗不是怕,怕永璜醒來會再一次疏遠他,倒不如永璜躺在床上,他才能時時刻刻看著見著,不用擔驚受怕!
只是,心底終究是不忍他的永璜如此罷了。
乾隆眉頭松了松,又仔細的看起永璜沉睡的臉龐,永璜臉上因著低熱有些通紅並著些小擦傷不過卻不妨礙,倒是所留的一根烏黑發辮沒了蹤影,只空余兩分的短黑發絲還在後腦。
脖頸上倒是好好的沒有傷勢,不過明黃錦被的外面卻是一只被包裹的厚厚手臂,一層層,一圈圈,顯露的上臂還有零星的燒傷,雖說早已被擦了藥膏,但乾隆見著眼里還是忍不住有了水光,臉上也是一副心疼的神情好半天不能平息。
永璜的右手因那日大火嚴重燒傷,手臂也骨折斷裂,乾隆當時听著劉玉鐸診斷時就心疼的比自個那裂了的箭傷還要痛上七分,又听得劉玉鐸說永璜的傷勢少說也得養一年半載,不然恐留後患,傷了筋骨元氣。當即心里就留了傷痛,只怕永璜右手真留下什麼後患,那等永璜醒了他是真不知該怎麼開口說的。
他就算再怎麼想要永璜和他和好如初,也不願拿著永璜的身子骨來換,他——舍不得!
那時永璜險些被門梁所傷他是想都沒想就用永琪為永璜擋了災禍,到如今,好生生的一個阿哥也半死不活要永遠都躺在床上,且只怕也沒幾日的活頭了。只是乾隆卻是半點也不後悔,即使當日沒了旁人就是獨他自個也會讓永璜好生生的不受半點傷才是。若非說懊悔,那也是悔自個的動作慢了一步,不然永璜手臂也不會傷的如此之重,以後還要疼痛休養一年。
乾隆忽然又想到了那日的情景,他一直以為永璜是狠了心不要他要取了他的命,可誰知他才被永琪還有幾個奴才護著出了九州清晏的大殿門,就听到身後那一聲怪異又驚恐的叫聲。真真是一輩子都不能忘!
那聲音不復往日的溫潤,不復往日的柔和。
破損,尖細,又凌厲,好似被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堪堪發出。
唯——阿瑪二字。
是他的永璜在燃了大火的九州清晏里的叫聲。
只那一聲,乾隆便覺得就是自個真死在了九州清晏也心甘情願!
乾隆閉閉雙眼,喉嚨忍不住滾動起來,等著自己眼里不再那般脹痛與酸澀後,這才又睜了眼看向身邊的永璜。
右手輕輕撫上永璜的臉頰,乾隆溫柔的低聲喃語︰「璜兒,不管你去哪里要做什麼,阿瑪都會一直陪著你跟著你。就是你想要阿瑪死,阿瑪的命也是你的。」
「只是阿瑪舍不得,離不了你……阿瑪這些年來所有心神都放到了你的身上,連一絲一毫都不能分心,你就讓阿瑪繼續這麼下去吧?不然阿瑪真不知道活著還能有什麼意思……何況,只要再過幾年,你的那些阿哥也要成人了,能娶福晉生小阿哥,你也要是做瑪法的人了,你……你答應阿瑪的事也該兌現才好,怎可食言!阿瑪現如今快要知天命的年紀,一輩子還能剩下幾年?不過再有個一二十載罷了,璜兒都已經陪了阿瑪大半輩子難道忍心現下扔了阿瑪?
璜兒,阿瑪和你已經分不開了,也離不了,阿瑪就是死也得死在你的手里,但是,等著你到了那一天,最後也得和阿瑪葬在一處,同棺同穴,死生不離!
這是你親口說的,阿瑪為了你這一句話什麼都不要了,所以,阿瑪是決不許有人壞了這誓言的!就是璜兒也不行!哪怕是我自個……都不行!」
乾隆模模永璜剛剛長出一點的眉毛,又細細看過永璜臉上的那些小傷口,最後嘴角一笑才起身下了龍床。
在一旁服侍的吳書來見此趕緊上前伺候著乾隆穿了靴子,又和一個小太監攙扶著走路有些打晃的乾隆去了龍床不遠處的床榻上。那榻上的矮桌上滿是厚厚的一沓灑金宣紙,最上面的一張是寫了一半的《地藏菩薩本願經》。
乾隆在榻上坐好,便拿起矮桌上的紫毫又開始默寫佛經,一筆一劃、一字一句、全神貫注又小心翼翼。直到最後的回向偈處的祈福之人寫上愛新覺羅永璜才微微頓了頓。
乾隆寫了許久,一遍又一遍,直到再一次寫到永璜的名字,才有些失神的呆愣起來,轉頭的瞬間,耳邊響起了吳書來的恭敬話語︰「主子,已滿百篇。」
乾隆抬頭看向不遠處的龍床,被勾起的明黃床幔後是微微鼓起的明黃錦被,那幾不可見的起伏輕輕的又柔柔的,一直未曾停歇。
心里極痛又極喜,乾隆頓了頓才平復下心緒︰「去長春書屋。」放下手里的紫毫,乾隆對著吳書來淡淡的開口。
吳書來立馬把矮桌上那寫滿經文的宣紙拿出,小心的放到了床榻上一張軟綢墊底的一厚摞灑金宣紙上,按著次序整理好經文,這才再次將這摞乾隆御筆所書的經文仔細又小心的包裹起來。
一個小太監扶著乾隆下地,吳書來則是拿著那軟綢包裹的經文跟在乾隆身後慢慢的往前殿而去。直到來到長春書屋的門匾下,乾隆一揮手掙月兌了小太監的攙扶,接過吳書來手里的那軟綢就自個進了過道。
乾隆一直以為他可能再也不會來這里求心靜,但不想才短短的幾年後就要常駐此處。這里是長春書屋改建的隱蔽佛堂,是他在永璜得了 癥之時所建,那時他除了處理政務基本是夜夜歇息于此,對著那毗盧佛和無量壽佛不停祈求,所謂不過是能讓他的璜兒平安喜樂,康健長壽。現在他又來這里為的還是永璜,求的同樣是永璜能長生安樂,無病無災。
乾隆穿過過道,看了一眼佛堂正中的七層八角佛塔和里面供奉的無量壽佛,又望了一眼對面的景泰藍床幔撩起的床榻,有些怔愣。不過片刻後就抬步上了佛樓的二層,在供奉的地藏王菩薩佛像前停了下來。
把手中的軟綢往供桌一角一放,拿起準備好的檀香點燃再次上供,堪堪在滿爐鼎的檀香根中插了進去。乾隆眼角半閉,看著那錦綢彩艷的畫像和那正中的純金地藏王佛像,虔誠的跪了下去。
雙手合什,乾隆沒有任何猶豫與不干,閉合雙眼便彎下了腰。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直起腰身,再次合什雙手,又一次彎腰叩拜。
一叩首。
二叩首。
……
直至三跪九拜。
為了永璜,他甘願對著冰冷的佛像行跪拜大禮,甘願穿著明黃龍袍求乞這虛無縹緲的畫像,他——大清的乾隆皇帝愛新覺羅弘歷,願低下自個的頭顱,願彎下自個的腰脊,更願折了一雙跪天地祖宗才受得起的兩腿。
只要他的璜兒能康健如初,能一如既往。
乾隆拿起桌角的軟綢打開放到腿邊,又在身前放好火盆,這才左手捻起一張寫滿小楷的經文,右手擰開火折子蓋慢慢點燃一角放進了火盆。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的受持……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一切眾會俱復瞻禮……南無冥陽救苦大願地藏王菩薩……盡此一身報同生極樂國……我愛新覺羅弘歷願以此所寫《地藏菩薩本願經》百部之功德回向愛新覺羅永璜……」乾隆不停的誦經,隨之是手里的張張默寫經文化為灰燼,直到那一厚摞的宣紙全都消失。
「願佛祖佑我璜兒……」
乾隆再次彎腰叩首,額頭貼上了腿下的冰涼軟墊。
虔誠祈求。
乾隆再次回後殿已是半個時辰之後,先是梳洗換衣然後才去了龍床那看永璜。本以為永璜一如幾日前的樣子時睡時醒,但不想,乾隆才側臥下沒多久,便見著永璜睜開兩眼靜靜的望向龍床頂端。
永璜的一對眼眸先是混混沌沌,接著過了幾息慢慢清明起來,最後竟是微微皺眉轉頭看向了身側。
「……阿瑪……」永璜兩頰通紅但雙眼已經徹底清醒,轉頭看到乾隆呆愣的看著他,忍不住嘴角張合想要發出聲音。
乾隆雙眼大睜,眼里未曾感覺便是一連串的水珠流出,連綿不斷,呼吸急促間,乾隆伸手便撫上永璜的臉頰,又是驚喜又是無措又是慌神的急急說道︰「快別開口!仔細你的嗓子!別說話別說話!」
「快快!吳書來,把備好的湯水端來!」乾隆剛剛勸慰完永璜,便是轉頭對著身邊不遠處的吳書來一個嚎叫,那日煙嗆受損的喉嚨本已休養的差不多現下反倒急得嗓音又粗啞起來。
吳書來道了聲,立馬就親自去端準備好的潤喉湯水,等著疾步呈到乾隆面前時,才無意瞥到乾隆臉上的極喜之情與滿目淚痕。吳書來嚇得便低頭又退到了遠處,不敢發出一絲的聲響。
「來,璜兒乖!先喝一點湯水。」乾隆一邊哄勸一邊用極為精致細小的湯匙舀了一點的湯水就放到自個嘴邊試了試熱度,然後才小心又輕柔的送到永璜嘴邊。
永璜從醒來到現下臉上一直未曾有什麼特殊的神色,只除了那一聲無聲的阿瑪,便安靜下來。開口喝下乾隆喂送的湯水,也不再出聲叫喊。
直到乾隆手里的琺瑯描金枝葉小碗空了一半,永璜這才閉了閉眼微微搖頭。乾隆見此立馬停了下來,轉身把手里的東西遞給伺候在身邊的小太監,又接過吳書來準備好的溫熱浸濕軟綢回身仔細替永璜擦拭了嘴角,這才微微放下心來。
靜下來的乾隆看著永璜,一時之間竟不知能開口說些什麼,乾隆心里即怕永璜現如今不願看他,又怕永璜要發脾氣趕他走。不自禁便半闔眼皮,只那右手里的軟綢卻被揉捏的不成樣子。
只是右手剛剛捏緊,乾隆便忽然覺得自個手背上覆上了一只有些熱燙汗濕的手。抬眼間,卻是永璜閉著雙眼伸出左手抓住了他的右手背。
那般輕柔與無力,卻又那般灼燙與緊握。
不需要任何言語,只這一個動作乾隆便忍不住嘴角帶了笑意,喉嚨又滾動起來,心底那些懼怕與擔憂全都不翼而飛,消散的無影無蹤。慢慢俯□側躺在永璜的身邊,回握住那虛弱無力的一手,乾隆聲音溫柔又哽咽的張開嘴唇︰「璜兒,阿瑪永遠都在……」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在這里要特別感謝愛一護童鞋的支持。
反攻什麼的木有……虐攻什麼的已過……忠犬受啥的必定堅持……
好吧,文到這里其實已經算結束了,估計在一兩章徹底完結。
還有一篇番外,大家千萬不要扔磚,畢竟是乾隆和永璜gaeover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