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甜甜地睡著。
她哭著對他坦承那夜她究竟跟自己的丈夫爭執些什麼,而她有多後悔傷了他和寶寶,在他起初猶如狂風暴雨,接下來又溫暖和煦如春陽的**下,疲倦又滿足地睡了。
他佔有了她,如她的要求,但心里很明白,真正被佔有的其實是自己的心。
他遺失了心,落在她身上。
是幸或不幸,她並不知道這點。
一念及此,嚴永玄不禁笑了,無聲地、自嘲地笑,微微地勾著唇,蘊著淡淡苦澀。
他微俯,看著睡在身側的女人,她依戀地抓著棉被,露出渾圓白皙的肩膀,以及一截優雅的頸弧。
他伸出手,輕輕地雕撫她屑頸的曲線。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他為這個女人心動。
初次見她時,她穿著利落的褲裝,又戴著工人帽,身上有股強烈的少年氣質,對建造游艇的熱心不輸給男人。
他是先戀上她設計的游艇,接著,才注意到她。
他奇怪自己對她有些掛念,當她再度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竟有股說不清的沖動,想將她留在身邊。
所以,才對她提出那樣的交易。
他想,雖然自己身上流著並非嚴家的血,但他答應過父親,要光大這個家門,傳承家族血脈,那麼他就有必要為嚴家留下一個夠優秀的繼承人,他覺得她能擔負這樣的重任。
他素來對女人沒好感,本以為她如果留了長發,打扮像個女人,他便能拿她當玩物看待,跟其他女人沒兩樣,但不知為何,對她的牽掛卻是一日比一日深。
他在乎她,當時間線越過某個關鍵點時,她成了他心中的Daphne。
一個他很想靠近,卻又怕自己太過靠近,灼熱的火焰會傷了她的女人。
對她,便是如斯錯綜復雜的情感。
正如Black所言,他有千百種方式回到她身邊,偏偏選擇了這一種,或許是因為他想證明改頭換面的自己,可以是比較討人喜歡的,可又矛盾地渴望她仍能掛念著從前那個不討喜的自己。
魏如冬與嚴永玄,她會比較喜歡誰?這問題他很想弄清楚。
沒想到這兩個男人交錯的影子,卻成了反復折磨她的刑具,她似乎快被他逼瘋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能對她承認自己的真實身分嗎?她會原諒他,或者更恨他?
還有,那夜兩人爭執之後,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記憶的拼圖尚未完整前,他無法對她敞開心門。
他就是這麼一個陰郁又自私的男人。
嚴永玄又笑了,這回,面部的肌肉幾近扭曲。連他自己都厭惡自己,她又怎會變他?
他不相信,難以置信。
嚴永玄倏地凜息,閉了閉眸,顫著手模上床頭櫃,從煙盒里取出一根煙,很想抽,胸臆有股焦躁極待平抑,他需要抽煙。
但嗆鼻的煙味會擾了她的睡眠,而他現在還舍不得離開她。
還想看著她,看著她沉靜寧馨的睡顏,確定她好好地活著,確定自己也活著。
活著,原來是這般又苦又甜的滋味啊!
他又不見了!
醒來時,夏雪發現魏如冬不在身旁,不禁一陣驚慌,雖然她安慰自己,他可能只是比她先起床,或許正如往常一般坐在餐桌邊看報喝咖啡,她實在無須小題大作太緊張。
然而過往的陰影仍糾纏著她,他不是永玄,但在她內心深處,已將兩人的形影重疊在一起,不知不覺中,她開始依賴他,莫名地想抓住他。
她以最快的速度下床,梳洗更衣,捧著一顆旁徨的心來到餐廳,他不在,餐桌空空蕩蕩的,她驀地揪緊神經。
負責打理這間台北豪宅的男管家靜悄悄地來到她身後,她回眸看見,強自鎮定,擺出平靜的表情。
「早安。」
「早安,夫人。」管家回她微笑。
「今天沒準備早餐嗎?」其實她想問的是少爺人到哪里去了?
「有,在庭院。」
「庭院?」
「少爺說,要親自為夫人準備早餐。」
所以他還在,並沒離開她?
芳心飛揚,她止不住喜上眉梢,像只快樂的蝴蝶,翩翩飛到庭園,在盛開的玫瑰花叢邊,發現他頎長俊俏的身影。
她放緩腳步,努力裝作漫不經心。「早啊!你在做什麼?」
他系著圍裙,站在一個烤肉爐前,手里拿著烤肉夾,正在煎一塊厚實的牛排,听到她的聲音,他回頭,微微地笑。
「你看到了,我在煎牛排。」
「一大早就吃這麼豐盛,不太好吧?」她刻意戲譫。
「心情好,多吃點又何妨?我煎牛排的技術是第一流的,你一定要嘗嘗看。」
「你烤魚厲害,煎牛排也拿手,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
「你可以試試看啊!接下來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你不妨慢慢考驗我。」
還有很長的時間嗎?
她在桌邊坐下,怔忡地凝望他。她還能把這個男人留在身邊多久?
他察覺她流連的目光,疑問地瞥向她,她倏地臉熱,粉頰染霜。
「怎麼了?」他問。
她低伏羽睫,不敢看他。「我本來……我剛剛醒來看不到你,還以為你可能先離開了。」
他揚眉。「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因為……」她更糗了,要坦承軟弱的內心並不容易。「我想起那時候,當我跟永玄……第一次上床,隔天早上他就不見人影,過了好幾天才回家。」
他沉默半晌,接著沙啞地揚嗓。「所以你擔心我也會像那樣丟下你?」
擱在桌下的素手悄悄抓緊裙擺。「我才不擔心那種事情呢!你跟我還有合約關系,就算你走了,我也有權……把你抓回來。」
她說著違心之論,事實上兩人都很明白,他們之間的協議並不具法律效力,不可能將白紙黑字攤上法庭,由法官定奪。
他意味深長地注視她,眼見她神情越發不自在,俊唇微勾,噙起一片溫柔。「他是不敢面對你,所以才逃離家。」
「什麼?」她訝異地揚眸。「你說誰?」
「我說……嚴永玄,你的丈夫。」他別過眸,利用煎牛排的動作掩飾自己眼底的情緒。
「那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會不敢面對我?」
「你不是說過嗎?討一天晚上,他幾乎是用強暴的手段對待你,又在你面前顯現出他不願意給任何人看的脆弱面,他當然會覺得羞慚,所以不敢見你。」
是那樣嗎?
夏雪悵惘,永玄的心態真是如此嗎?不是因為討厭她?
他彷佛猜透她的思緒,低啞地補充。「相信我,男人的心態,我懂。」
他真的懂嗎?
她新奇地望他側顏。不管他說得對不對,她都覺得自己受傷的心得到撫慰了,彷佛可以不再那麼痛。
「你放心吧!」他地又開口。「我不會不告而別。」
「啊?」她愣住。
他轉頭,似笑非笑。「你不是想要個寶寶嗎?你以為只要一次就能大功告成了嗎?」
他這意思是他還會留下來跟她努力「很多次」?
血流陡然沸滾,夏雪整張臉都紅透了,窘到不知所措,下意識地用雙手遮捧自己臉頰,小女孩似地扭捏著。
「你在……胡說些什麼?牛排要煎焦了啦!」
嬌羞的抗議逗樂了他,笑聲乘風輕揚,在這美麗的庭園里繚繞不絕。
陽光下,有歡聲笑語,黑夜里,卻也有負傷的人潛逃。
夏雷跌跌撞撞,帶著傷,躲避一群黑道流氓的追擊,他溜進港邊的一座船塢,這里正是屬于夏氏企業的資產。
深夜,船塢里一片靜寂,不見一個工人,他縮在角落,顫抖著,嗚咽著,傷口不停地流血,而他不知所措。
該怎麼辦?能找誰來救他?平日一起廝混的狐群狗黨見他得罪了黑道,跟他撇清關系都來不及,又怎可能拔刀相助?他也不可能通知自己兩個姊姊,要是她們知道了真相……
船塢的大門地打開,幽暗里透進一絲光亮,他嚇一跳,更加將身子蜷縮成蝦狀,害怕被人發現。
「夏雷,是我。」一道沉穩的嗓音。
他愣住,這聲音彷佛有點熟悉。
「我是姊夫。」那人又說。「你別怕,我是來幫你。」
是姊夫!他怎麼會來?
夏雷又驚又喜,又畏懼又怨蔥,從陰暗處跟膾地走出來。
嚴永玄看見他,關上門,提著一盞燈靠近,見他全身上下傷痕累累,臉色蒼白似鬼,眼角烏青瘀紫,卻是一聲下吭,不顯一分同情。
好冷淡!
夏雷哀怨。「姊夫為什麼?你明明答應要給我錢的,為什麼支票沒法兌現?那些人以為我惡意騙他們,害我被追殺。」
「我是故意把帳戶里的資金抽走的。」
「為什麼?」
嚴永玄冷漠地盯視他。「因為你打算拿這筆錢去買毒品,對吧?」
夏雷驚栗,倒抽口氣。「你、你、你怎麼會知道?難道你……都想起來了?」
嚴永玄靜默不語。
其實不該說他想起來,而是他根本沒忘。他很早就知道妻子這個弟弟染上毒癮,為了掃除夏雷身邊的毒網,好讓夏雷戒除毒癮,他費了好一番功夫布局,也因此沒辦法放太多心思在當時懷孕的妻子身上。
他甚至不敢多跟她相處,怕自己會在無意間走漏口風,令她擔憂。
只是他想不到,他之前所做的都白費了,他一離開,夏雷又再度吸毒。
「你真的想起來了?」夏雷哀號。「那那天晚上我們約在碼頭見面,你也都想起來了?」
那天晚上?在碼頭?
嚴永玄凜然。「說清楚一點!我們什麼時候約在碼頭見面?」
「就你失蹤那天啊!那時候我約你——」夏雷警覺不對勁,急忙住口。
「夏雷,告訴我實話。」他一字一句地說道,語氣輕柔,卻滿蘊危險。
夏雷听出來了,更慌張,急急搖手。「姊夫你別誤會,我沒有對你怎樣,我只是因為毒癮發作,找不到人幫忙,所以才想到要找你。」
「後來呢?」
「後來你說要送我到勒戒所,我嚇到了,轉身就逃。」
「只是這樣?」
夏雷用力點頭。「只是這樣。」
「沒發生別的事?」
「沒有。」
嚴永玄沉吟,灼亮的墨眸仍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夏雷,看得他內心頗有壓力,又想哭了。
「姊夫,我是說真的,我現在受傷了,全身都痛,你幫幫我好嗎?」
嚴永玄慢條斯理地揚嗓。「一能幫你的辦法,就是送你到勒戒所戒毒。」
「又是勒戒所?」夏雷面色更慘白。「可是庭翰哥說我可以不用去,他說我們夏家人不能到那種地方,姊姊知道了也會傷心。」
「江庭翰也知道你吸毒的事?」
「嗯,那天我在碼頭踫到他,他說他都听見我們說的話了。」
這麼說,江庭翰那天也在碼頭附近。
嚴永玄眸光閃爍,不動聲色地咀嚼這個夏雷意外透露的情報。
江庭翰——那天晚上的事,跟他有關嗎?
「姊夫、姊夫!」夏雷見他不發一語,以為他在考慮將自己送勒戒所的事,焦急地握住他臂膀求懇。「拜托你,別送我到那種地方好嗎?我不能留案底的,姊姊知道了一定會很難過,你也會很丟臉不是嗎?求求你,我真的不想去那種地方,我好怕,好怕……」
嚴永玄注視這個旁徨不已的年輕人,良久,微微嘆息。「你是我老婆的弟弟,我不可能棄你不顧,不過你自己也要振作。」
夏雷大喜,彷佛見到救星。「我知道,我知道!」
「既然這樣,你接下來就听我的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