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謝了秋容。
智清大師故去,皇上親封新任靈隱寺住持方丈如霧禪師。並親賜雲錦袈裟,又稱「五件指甲蓋金龍紫裳法衣」,上有九條金螺紋編織的五指甲蓋金龍,非聖上親賜不可得。
靈隱。藏經閣。
如霧身著白袍,披紫金雲錦,執筆疾書。一派端持雍容寶相莊嚴,掩盡艷骨風流。
忽然一把扇子無聲無息地遞到他面前。其上一朵墨蓮靜開。
如霧擱筆,嘆了一口氣道︰「你何苦又回來?」
來人不答,一揚手,唰地一下展開扇面,渺渺數筆,斷橋躍然紙上,旁邊提著一首詩︰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那字寫得風流飄逸灑月兌無拘。好詩好畫好才情。正是如霧親筆。
攸蘭輕聲道︰「我以為你是得道高僧,只一眼便看穿我為異世魂魄,卻原來不過是我自己露了破綻。」
如霧頗有些喟嘆︰「第一次你男裝而來,在功德簿上簽名,‘木溪’二字確是繁簡相同,只不過那銀兩的‘兩’卻是略有不同。我一句話便詐出了你的真身。我自來這里,無以為生,衣不遮體,食不果月復,唯有出家一途可暫得溫飽。自是知曉個中艱難困苦,對你不過一時憐惜,竟成養虎為患。」
攸蘭又道︰「我以為與你傾心相交,月下對酌,卻原不過是調虎離山之計。」心里暗想幸虧他沒強調自己不是現代穿,是六世□倉央嘉措轉世,原版什麼的。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我不過是借酒暫時擺月兌清規戒律罷了。」如霧淡淡道。
攸蘭冷笑︰「你知我身份,怕下迷藥非但不能起作用,還會暴露你自己。所以贈酒時故作小氣,誘我上鉤。當晚你以雙斗而待,便是早就料到我會來。好一出將進酒,木斗相請,太白諷詩,玉觥連罰,不過是為了灌醉我。我本未曾疑心于你。我素來警醒,即便醉酒也斷不至不聞打鐘之聲,寺中每半個時辰打鐘,可見我醉酒不會超過半個時辰。而你又不會武功,自禪房到松霧院一個來回怎麼也不能在半個時辰內辦到,更不必說你素來愛潔,如此行色匆匆,必然污染白袍,還需梳洗更衣才能不叫我看出端倪。可正是那盤畫蛇添足的香露出了破綻,叫我疑心到你身上。凌家用的盤香,是用桂花燻過的,而你用來證明八小姐死亡時間用的盤香卻是寺里常備的香。八小姐每次見你便要重新點香的習慣你是知道的,你怕我最終知道了秘道的秘密,疑心到你身上,便故布疑陣,把原本的香換了剛點過的。這樣從香的長度看,我自然會以為八小姐死的時辰就是我們剛開始喝酒的時候。請記住我們的讀看看至于你為什麼沒發現八小姐用的香跟寺中不同,是因為彼時本就桂子飄香,此香蓋了彼香。八小姐無聲無息便被吊死,因為她也醉了。她本是柔弱女子,那樣的酒,只需一杯下去足以人事不省。她素來身子弱,深秋夜涼,當時窗戶齊開,卻是你事後怕酒香不散才打開的。」
凌七以為八小姐看上了杜公子,不過是因為自冬至二人見面之後,八小姐才患得患失,卻不知八小姐正是臘八那天去靈隱見到的如霧。前後相差不過十來天。
其實,即便沒有這首詩,攸蘭不知道如霧跟她一樣是穿的,她也早就懷疑八小姐跟如霧月兌不了干系。八小姐主動提出入寺禮佛,凌七以為是拔慧劍,殊不知恰恰相反,八小姐正是為了會情郎。她親自打點衣物也就不足為怪了,可憐死的那天晚上還特特換上那件令攸蘭贊嘆不已的雨過天青色裙子。八小姐向她提出見如霧的時候用的是「通傳」而不是「引薦,」可見是認識的。後來八小姐執意要去晚課,說自己「罪孽深重。」戀上方外之人並有了苟且之事,于她這樣的大家閨秀來說,自然是罪孽深重。她之所以對那把扇子愛若珍寶,不光是因為這首詩,還因為如霧畫的斷橋是許仙跟白娘子相遇的地方。人妖相戀跟僧俗相戀同樣驚世駭俗不容于世。越是禁忌,她這樣的深閨女子越會自哀自憐無法自拔。她愛的是在扇面上題字潑墨之人,而非送扇面的杜公子。
至于二人傳遞消息則是通過功德簿,攸蘭捐了一百兩,顧不上心疼,前後翻了個夠本,捐一百兩的不多,凌氏很容易找到,每次都是同一天便有一個姓陳的簽到,他的名字很有意思,有時叫末,有時叫申,又有時叫酉,筆跡相同。八小姐簽字是通知如霧她到了,而如霧簽的是他定的幽會時間。以前八小姐從不留宿,因為只要她來,如霧是必見的,她之所以如此憂慮可能因為如霧見她越發不管不顧,便不欲再糾纏下去。前幾次求見踫壁,這次干脆長住,以便徐徐圖之。而頭一天入寺,八小姐便避開攸蘭去了華嚴殿簽到,沒想到如霧還是視而不見,她只能求攸蘭代為安排。
攸蘭說得口干,頓了頓,繼續道︰「你殺了八小姐不過因為她一味痴纏,她日夜不離身的扇子上有你的筆墨,如落到方丈手里你非但不能接任主持還可能被逐出寺廟。每日晚課,智清親自主持施食,八小姐若是想借機說什麼,你是萬萬阻止不及的。可憐她還做著但求相伴三生三世的美夢。那天我酒醒,你身上酒氣甚重,僧袍松月兌,卻神智清明,只怕是她央你將桂花釀涂在胸膛上,你為了哄騙她喝酒不得不允。你給我喝醒酒茶是為了讓我回去之後保持清醒,把八小姐的死亡時間鎖定在你我二人喝酒的這段時間。」
「‘堪嘆人間事,泡沫風燈,阿誰肯做飛仙。’人生苦短,世事無常。世人誠可笑也,一心追求進入西方極樂世界,卻不知我身入空門卻如墜阿鼻地獄,俗世歡欣才是我畢生之所求。無奈世不容我。便是你,以殺戮為生,不過求一個活著。」
「‘有何憑據,誰易復誰難。’這世上人人艱辛,不獨你我。只是想不到,你邀我來便是為了當一個兩千兩賣了敦煌藏經洞的王道士。你給我的那本《金剛經》便是練習模仿董其昌手跡時抄錄的。智清整日清點藏經閣寶物,總有一天會看出是贗品來。他若去了,你當上住持,一來無人會發現藏經閣的秘密,二來你便可任意行事。」攸蘭頓了一頓,道︰「經文或許可以造假,器物憑你一人之力萬萬造不出。你走私國之瑰寶給東洋人,就不怕背後之人鳥盡弓藏?」
攸蘭因讀金剛經對練功有益,便常常卷不釋手。終于她福至心靈想起來為什麼她在觀藏經閣的時候覺得那卷董其昌的《金剛經》看著眼熟。並不是因為她在現代見過,而是因為如霧給她的那本跟藏經閣的那本,二者或一真跡一臨摹,或者都是假的,總之字跡相似。後來她買了一本拓本親自比對,果然如此。而那只玉觥應該也是仿品之一。賣給外邦是因為這批東西流落民間太顯眼了。
「既已知曉,何不動手。」如霧仍舊面不改色,不動如山。
攸蘭猛地站起來,出手如電,只是還未觸及如霧一根汗毛,忽然去勢一緩,哇地噴出一口血來,濺在如霧的白袍上,竟是黑紫色的!
「你竟下毒害我!」攸蘭一雙眼楮怨毒地看著如霧。這一柱香端得是厲害,發作只需一柱香的時間,而毒發誘因便是運功時氣血上涌。智清恐怕便是在藏經閣中了此毒才被東洋忍者偷襲而死的。否則以他的功力,那人在他手底下走不過三十招。便是唐仁在一旁幫倒忙拖後腿,也不至于當場身死。
如霧清幽一笑,道︰「你同我說那麼多話,不就是欺我不會武功,不用提防我反撲麼。想套問誰是大BOSS,好,今日就讓你做個明白鬼。便是當朝七皇子。」
走私國寶自然是為了籌錢,這逐鹿中原便是最耗資的勾當。果然不出所料,如霧能得這件紫金袍是因為朝中有人舉薦。那本功德簿上出現過好幾次楚懷卿的名字,也絕非偶然。
攸蘭氣若游絲問道︰「你是怎麼發現秘道的?就連智清也不知道藏經閣有秘道,否則東洋人怎會偷襲成功。」
攸蘭去而復返便是為了暗中尾隨如霧,以便證實自己對寺中秘道的猜測,還有找到扇子這個關鍵證物。果然他是從禪房的秘道通往藏經閣,再去的旁邊的松霧院。而如霧能順利將藏經閣的珍寶以假換真靠的也是這條秘道。
如霧頷首︰「靈隱寺乃是兩百年前皇家出資修建,結構圖在宮里頭的藏,被七皇子偶得。」
「飲酒那晚你故意透露給我,智清習慣在那個時辰獨自在藏經樓,便是為了請我入甕。唐仁是你故意找來的吧,他事先知曉有這一場行刺,才會跟智清聯手伏擊。以智清的武學修為,天下間未必有刺客能得手,你的寶應該是押在一柱香上,只要他中毒,與人拼斗之際一定會毒發身亡。可是你沒想到,我根本沒有現身,無奈之下,你只能讓東洋人出手。你找組織,自然是不想讓忍者動手,他們武功路數異域特征太明顯,很容易暴露走私的事。至于唐仁,那是出了名的王八,一旦被他咬上,便是頭剁下來也不會松口,而我就成了偷盜寺藏珍寶的通緝犯替罪羊。」
智清死于六角形雪花鏢讓攸蘭聯想起自己在雲棲竹徑遇到的那個身法詭異的偷窺人,武器加上身法,不難猜出是東洋忍者。
攸蘭來杭州之前,如霧雖然找上組織買智清的命,卻不知道刺客身份。但是自二人相識,攸蘭就曾拜托如霧誦經超度劍下亡魂,如霧對她干的營生若有所察並不奇怪,再加上攸蘭一直以為他是有道高僧,言談之間便多一分信任。她又這麼巧,在這時候來了杭州,十有是為了智清。而攸蘭先前遲遲不動手就是因為智清不是她能正面力敵的,需要從長計議。如霧希望唐仁對付攸蘭,還有一個原因,怕她追查八小姐死因。唐仁或許武功遠遠不如攸蘭,但他的身份是攸蘭萬萬不想招惹的,只要唐仁盯上她,攸蘭就自顧不暇,更不必說找如霧的麻煩。但如霧不敢把攸蘭的身份直截了當告訴唐仁,惹急了她,如霧也沒好果子吃。正是因為唐仁接到如霧的匿名密報,說有人要行刺智清,他才來的杭州守株待兔。唐仁對八小姐看似毫無疑點的命案如此謹慎,是因為接到密報後對任何風吹草動都格外敏感。但是如霧不知道攸蘭有個習慣,有捕快在的時候絕不出手,所以這招請君入甕沒有得手。攸蘭等唐仁回京之後才離開杭州,一方面為了監視如霧是否會把自己身份透露給他,一方面是如果自己落荒而逃不免讓唐仁以為她因為八小姐的死而心虛。
「還有精力說那麼多話,你沒中毒?!」如霧終于意識到不對勁。
攸蘭用袖子擦去唇邊血跡,神情一振,淡淡笑道︰「這唐門一柱香也沒傳說中那麼邪乎,虧他們好意思漫天要價賣一萬兩銀子一錢。想不到智清會載在這等貨色手上。」嚴刑逼供有時候並不是審問的好方法,示弱才是,對方一旦認為自己立于不敗之地便很可能全盤托出。
直到此刻,如霧方才面色大變,只是一瞬間便冷靜自諷道︰「是我小瞧你了。」
「你還俗吧。」攸蘭輕聲道。
「你肯放過我?我曾兩次害你,你豈能容得?」如霧驚疑不定。
「這世上本只有你我是從那邊來的。如果連你都沒了,我就真的成了異世孤魂。」攸蘭的聲音有一絲傷感。
頓了頓,攸蘭又道︰「還俗之後,這世上便沒了妙僧如霧,我自然不必殺你。」她的聲音平淡輕緩。
如霧終于如釋重負,露出一絲笑容,剛要開口,攸蘭出手如電,扣住他的脈門,以獨門心法震碎了他的心脈,這一招當真快比閃電,如霧臉上那抹笑容還未淡去,便已氣絕。
攸蘭微笑著拍拍胸口,這樣價值萬金的毒藥,她可得留著。她根本抵擋不了一柱香,只是提前從秘道到了藏經閣,把毒香換了。這毒是如霧早就備好的,就防著她去而復返,可最終還是棋差一招。攸蘭讓如霧相信自己對毒藥免疫,也是出于謹慎,誰知道他身上還有沒有。
當晚凌七收到一張便箋,上書︰「令妹所愛,已追隨黃泉。望心安。」
次日,如霧禪師被發現圓寂于藏經閣。
坐化蓮花,面色如皎。世人皆嘆。
(攸蘭︰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如果弄個青面獠牙的死相,雖然咱不怕糖人之流,但也是個甩不月兌的牛皮糖不是。)
凌家七小姐感嘆如霧禪師一世修行終得大圓滿,捐贈千金,葬其于凌家私地——杭州西湖孤山北麓。攸蘭承其情意,啟程離開前去了西湖西南側的雞籠山祭掃八小姐,並將如霧生親自抄錄的那部金剛經一並燒給了她,只希望她讀懂一句經文︰
「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
情海如苦海,佛不可度人,還需眾生自度。
如霧或許對她真有兩分情意,否則他為何沒有將扇子毀去。只是這情意較之世間其他,太過微不足道了些。
後世有仰慕妙僧如霧者曾有詩︰青絲禪榻尋常死,淒絕本朝第一僧。
世人看事情皆看表面,殊不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