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道鄰……「王鋒露出一抹十分動人的微笑,但究竟是何含意,錢謙益也沒瞧明白。
但听王鋒緩緩說道︰「史道鄰當然要總領全局……他的火候是夠了!」
錢謙益默然點頭,若說資歷,史可法比他差的遠,比起李邦華這樣的老臣更差的遠。
但內閣首輔有時候不是看資歷的,也要看威望和人脈,還有平素的為人,當然,也要看施政的水平。
史可法沒有在變局中抓住要緊關鍵的手腕和本事,沒有機變和下狠心的毅力,但論起平衡力和自我犧牲的精神,還有對勢力的影響,調和,當下的局面,還非得此人不可。
當下錢謙益默不出聲,吳偉業插話道︰「太子建言皇上,並得允準,不日將詔諭天下……內閣大學士常設五位︰文華、武英兩殿、體仁、文淵、弘義三閣,史可法為士,李邦華為武英殿大學士、張國維為體仁閣大學士、高弘圖為士、王鋒,為弘義閣大學士!」
在吳偉業說到大學士名單的時候,錢謙益抓住桌前的鎮紙,雙手都勒的慘白,骨節也是清晰可見,整張臉上,各種表情錯蹤復雜,簡直就是眨眼之間變幻了上百種的表情。
到最後,最為顯著,瞞也瞞不住的情緒,便只有剩下失望!
以他的資歷,本事,才干,人脈,哪一樣都比內閣中的任何一人不差!但內閣名單念到最後,就是沒有他的份。
這其中的尷尬與憤恨,還有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怕也只有他自己一個人才能明白了。
他一生功業,說白了,就是入閣拜相這四個字罷了!
在錢謙益尷尬與難堪兼有的時刻,在場的幾人都是神色微妙,各人都並不出聲,一直到很久過後,錢謙益才突然從夢里驚醒了一樣,在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叉手向王鋒道︰「覺斯兄,恭喜,恭喜!」
可憐這兩個字真是從牙齒縫隙里蹦出來的,含著鋼鐵之音……如果怨念可以殺人的話,恐怕錢謙益存身之處方圓百里都將成為一片廢墟了……
倒也難怪他,錢謙益走的就是明朝讀書人最向往最成功的路子。
冶學成名,學界領袖,進士及第,然後點翰林庶吉士,金馬玉堂口含天憲,養望十載,開府詹事,然後轉九卿,侍郎,會推入閣……錢謙益就是絆到在了最後的關頭,到現在,還是爬不起來。
「牧老,」眼看火候到了,王釋也不再賣關子了,他目視錢謙益,沉聲道︰「牧老是有才學的人,不過,當今之士,光靠詩詞之才是做不得什麼事了。天下騷然,當豐仁人君子出來助君皇平靖天下……牧老,難道一生所學,就真的只是寫秦淮河上的詩文不成?」
「這,當然不是。」
錢謙益很吃力地道︰「然而,我也想不出來,我還有什麼可丹出力的地方?」
「適才說了。牧老在江奄一帶十分熟悉,政務軍務財賦,沒有拿不起來的。現今國事十分危急,想要偏安也得站穩了腳根再說,不然的話,人家百萬大軍殺到了,咱們真的去做降臣?那史書上,名聲可不大好听!」
「是叫學生外放到某地麼?」
「不然,牧老不在中樞是可惜了的。」王鋒笑意儼然,緩緩坐下,彈了彈衣袍角,很篤定從容的道︰「旨意可能很快就到了……皇上听從太子建言,太監不復監軍,二十四衙門亦不復重立,往後,就以各殿、閣、宮設首領太監,灑掃庭院,備衣帽,儀杖,馬匹車轎等,從今往後,不復再有司禮各監,亦就談不上太監專擅之禍了!」
「聖明,聖明!」
饒是錢謙益十分沮喪的時候,也是忍不住高舉雙拳,叫道︰「吾皇真是聖明天龘子在朝,大明中興,指日可期啊!」
不過,內心深處,錢謙益卻是覺得十分吃驚,也感覺十分的混亂。~
廠衛一向是士大夫們推卸責任的最佳拍擋,雖然明知道太監其實是皇權的延伸和代表,但官員們從來是把太監和皇帝分開來打,這樣雖然是打了一群又來一群,但官員們的角色就始終是正面的,而太監是毫無疑問的反角。
現在把司禮監和東廠等權力部門全部裁撤,那麼政務如何推導進行?
難道皇帝真要垂拱而治?
卻听王鋒接著又道︰「錦衣親軍的名聲向來不好听,這一次也就不留下了。這樣一來,廠衛盡撤,大約也可邀東南半壁的人心。」
錢謙益老雞啄米一般,只不停的點頭道︰「是極,是極。」
「至于太監,此輩實在不堪信用,也不可由太監自管,而皇家也有諸多瑣事,不可置之不問,所以殿下議立‘少府」仿的是秦漢制度,皇家的錢糧庫藏,並太監人等,一律由少府來管,設正卿一人管之,正二品,首任少府卿,便是新樂侯劉文炳,牧老,覺得如何?」
錢謙益到底是十分聰明的大吏,一听之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先秦和西漢,宦官為禍很小或不嚴重,主要是皇家的私務和財產都由專門的機構來管理,太監和宦官也是在這些機構之下,所以不能自成格局,而唐朝和本朝的宦官為禍不小,唐朝是自成格局不說,還用宦官掌握了全部的禁軍,這樣一來,宦官掌權不說,廢立皇帝,也就跟兒戲一般。
本朝麼,宦官也是自成格局,而且是正式的皇權外延,司禮監和內閣彼此互動已經成為制度,內相外相之說已經過百年,宦官代表的是皇權,而外朝的所謂大學士宰相其實是依附其下。所以萬歷初年,張居正算是相權代表的第一人了,但沒有馮保,張相爺恐怕也根本就玩不轉大明的官場體系。
因為官場有規矩,太監可以不講規矩,這就是差別所在!
不受制約的權力才是真正的權力,相比起來,內閣算個鳥!
好在本朝太監也做監軍,也掌握軍隊,但祖宗心法相傳「大小相制」,彼此制約,從來不給太監一人獨掌軍權的機會,所以兩百多年以下,再厲害的權閹也是一道詔旨就能拿下,這一點卻是比唐朝強的多了。
到此時,錢謙益是心悅臣服了。
若是皇太子光說廢司禮不用,錢謙益最多說他是一個棒槌,現在甭看逃來的太監不多,但只要把架子一搭,千多有經驗的當骨干,一年之內,南京太監人數就能膨脹到一萬人以上!光是為了人手不夠或博名聲,就把太監制度給改了,那就是自己犯傻。
在這種時候,皇權和太監可是彼此依存的,要是真沒了此輩,皇權怎麼延伸,皇家的利益,日常用度,又怎麼解決?
你不能皇後要一卷上茅廁的上等好紙,就得給戶部堂官打報告吧?
那皇家體統何在?
這個帝國,就是靠各種禮儀和規矩來運作的,一旦最上層的威權代表沒了威權,這個王朝距離崩潰可也就不遠了。
當今皇上逃到這兒,還不就是因為體制僵化不靈,內閣和皇帝彼此推諉,下頭經手辦豐的人一塌糊涂,甚至連兵部侍郎也敢抗命不到前線!
有了這個少府,加上用的是勛臣,這個新部門的威權就確定起來了,而太監逃難之後,實力削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對這個決定就算不滿也沒有辦法,只能接受。而皇家的日常生活不會受影響,少府也掌握在自己人手中,還撈了一個徹底解決太監問題的美名……這生意,實在做的太爽了!
只弈兩條錢謙益不大明白。
一則,太監掌握的御馬監和皇城禁軍,加上內操,這幾股武裝力量是原本京城武裝格局里的小,拱衛的是皇帝這個大,而皇帝又利用京城三大營這個大,來制衡太監武裝這個小。
彼此制約,才是長久之道。
現在罷廢御馬監,皇城禁軍卻歸誰來管,這個小,如何制衡趙之龍和劉孔昭的禁軍之大?
二來,自然就是原本司禮的權力。
這一層,可比適才內閣的一長串名單一樣重要,雖然崇禎皇帝不大喜歡用司禮批本,但每天送到宮中的奏報之多也是普通人完全不能想象的,要全是皇帝自己親自來干……錢謙益不禁打了個寒戰,難道皇帝痛定之余,決心效法太祖高皇帝,每日批數百折以為樂事?
這種變態的以工作為娛樂的精神,實在也不是一般人能吃的消的啊……
然而如此不親批,難道皇帝不怕大權旁落,權力盡入內閣之手?
如此這般,他倒是有點兒楞住了神,適才听到內閣名單里沒有自己的那股子難受勁兒,居然十分神奇的消失不見了。
「司禮之裁,皇上是情非得已,而大權也不可一日下移,況且,現在軍務繁重,內閣要都管起來,也是十分困難。」
這一次是吳偉業說話,錢謙益目光呆滯的看著對方,但見吳偉業神采飛揚的道︰「在京師時,皇上垂詢內閣各地戰事時,諸閣老常常言不及義,而現在想想,大學士中懂軍務的,怕也沒有幾個。現在軍務才是頭等的軍國要和……所以,牧老,這就是要仰仗你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