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等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這天上午,輔導員張四海便宣布,下午開始放假,直到元月二號才恢復上課。
中午,郎州市便下了鵝毛大雪,不到一個小時,田野上、屋頂上便積起了厚厚的一層雪,而街道上的雪由于車來車往,被壓成了雪水,寒風再一吹,雪水都結成了冰渣子。車子再一壓過去,輪胎就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鞋子走在上面,也會發出同樣的聲音。
蘇望在二表哥的宿舍里躲著外面的嚴寒,等著日頭下山。曾宜民還只是郎州地區稅務局基層辦事員,他是拿不到郎州地市機關單位94年元旦匯演的門票,不過這時的曾宜民對此也不感興趣了,因為他兩個月前交上了一個女朋友,也就是蘇望上一世知道的二表嫂戴小虹。兩人戀情正熱,這種好時光,曾宜民早就買到了兩張電影票,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所以一下午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曾宜國倒是有門路去搞到門票,不過蘇望不想去麻煩大表哥。他打了一個電話,直接找到了田勁松。匯演的場所是地委大禮堂,而那里也正好是豐收路派出所管轄的地界,這麼重大的活動,派出所肯定會全體出動執勤。蘇望在電話中已經確定,田勁松今晚的確會在地委大禮堂執勤維持秩序,听到蘇望的要求,馬上拍著胸脯答應,帶個把人進去,還不是抽根煙的事。
目前在熬時間而萬般無聊的蘇望東翻翻西翻翻,在床墊底下找到了一本《新婚指南》,看到這本封面只是四個字,內容是簡單介紹部分生殖和生育知識的科普書,蘇望不由笑了。看來二表哥的戀情已經到了某種程度,他正在為下一步的行動做準備。不過這種書也是這個年代婚前青年的必備書,蘇望還在初中時曾經有兩個寒暑假,由于需要補習便留在南梁中學姨父姨媽家里,兩位剛結婚的年輕老師請蘇望去幫忙看守新房,以便他們夫妻倆好安心回娘家。蘇望就曾經在那兩處新房里的書櫃里看到明目張膽地放著一本類似的書。蘇望一邊翻閱著一邊感嘆道,這種書到了二十一世紀簡直比孤本還要難找了,那個時候的小青年那還需要這種低級的科普書?
終于等到了晚上六點半鐘,蘇望關好門,裹緊身上的羽絨服,踩著路邊的冰雪,迎著撲面而來的雪花,向地委大禮堂走去。
地委大禮堂離稅務局大院不過兩里路,走了二十分鐘便到了。到了大門口,看到不少人在入場,四五個工作人員在門口檢票,幾個警察則在外圍轉悠著。
「同志,豐收派出所的田副所長在哪?」蘇望直接問一位警察道。
「田所,剛才還在這,你找他有事?」
「我是他弟,找他有點事。」
「你等會,我給你找去。」
不一會,田勁松在那位警察的帶領下走了過來,看到蘇望便笑呵呵地說道︰「挺準時的嘛,我說蘇望,這下雪天的,你怎麼這麼熱情高昂地跑來參加組織活動啊?要我說,還不如在家里烤火看電視呢。」
蘇望給田勁松和那位警察一人遞了一支煙,再給他們點上,笑呵呵地說道︰「我一同學有節目參加,必須得來捧場助威。」
「怕是女同學。」田勁松咧著嘴笑問道。
「那是當然,男同學請我都不來。」三人哈哈大笑起來。
抽完煙,田勁松帶著蘇望繞到旁邊的側門。大門都是地委行署的工作人員在檢票,田勁松跟他們不大熟,懶得麻煩。到了側門,田勁松跟守在那里的兩個警察和工作人員打個招呼便輕輕松松將蘇望帶了進去。
「蘇望,就帶你到這了,我還得去執勤。」
「行,多謝勁松哥了。」
「小意思,走了。」
蘇望走進去時已經快七點了,觀眾基本上都到齊了,他剛找了個靠邊的空位子坐下,兩個盛裝的主持人便走了出來,隨著他們開口說話,剛才還鬧哄哄的會場一下子安靜下來。
「瑞雪迎豐年,同志們,郎州地市機關單位1994年元旦文藝匯演即將開始,現在有請出席這次匯演的地市領導。」
接著在男主持人的介紹下,坐在最前排的地市領導們一個個在掌聲中站了起來,向觀眾揮手示意。蘇望算了一下,地委來了兩個副書記,宣傳部長、統戰部長都來了,行署來了兩個副專員,還有人大、政協、婦聯、公安處、財政局、稅務局、工商局等單位的頭頭都到齊了,郎州市委市政府到得最齊,幾乎所有的市常委、副市長、市屬單位負責人都來了。
接著是這次匯演的主辦單位之一,郎州地區團委的康永年書記上台講話,說了一通話後負責宣傳、意識形態的地委副書記詹利和上台做了很簡潔的講話,然後宣布郎州地市機關單位1994年元旦文藝匯演正式開始。
台上只留下一個女主持人,她看上有點豐腴,但卻恰到好處,一點點淡妝使得在燈光下的她顯得華如桃李,豐韻娉婷。她的聲音非常清脆,中氣也十足。
旁邊的人在那里悄聲議論起來︰「這個詹小芳可不一般。」
「怎麼不一般?」
「听說她是中人大學的高材生,現在已經是地區團委宣傳部的副部長,正兒八經的副科級干部。」
「不會,看樣子她才二十幾歲,怎麼爬得這麼快?難道有什麼內幕?」說這話的人臉上露出誰都懂的齷齪笑意。
「這你就不知道了,她是詹副書記的佷女。」
「難怪!難怪!」眾人恍然大悟道。
議論的這幾個人一看就是地委或行署的老機關了,對于機關大院的這點內幕個個都有自己的渠道,聊起來讓一旁豎著耳朵听的蘇望受益匪淺。
接下來便是正式的節目表演,節目順序听說是抽簽決定的,每個節目表演完後,在場的二十幾個評委領導便打分。不過這個分數不會當場公布,而是拿到後台統計,最後才根據分數評出一等獎,二等獎,三等獎,優秀獎若干名。
第一個節目是郎州市直屬機關工委的大合唱《團結就是力量》,在高亢的歌聲中蘇望耐著性子觀看著,由于沒有節目單,他也不知道龍秀珠的節目排在第幾。
一般黨政機關的節目大半是大合唱,選得歌曲就是那麼幾首,就看誰唱得更整齊和更有氣勢了。不過也有例外,比如說郎州市建設局就只派出一個人表演小提琴獨奏《黃河曲》。這位高大帥氣的小伙子提著小提琴一上台就吸引了眾人的眼光,而蘇望也一眼就認出來了,這人就是上次到稅務局大觀摩龍秀珠節目後下遇見的姓方的青年。
在悠揚的琴聲中,旁邊的幾個人又開始八卦起來。
「你們不要小看這位方向寧。」
「怎麼了,這小子有背景?」
「有大背景了,人家可是地委組織部長方正全的兒子。」
「嚇,真是不得了。」
「人家不僅背景夠硬,自己也爭氣,滬江大學的高材生,不但懂音樂藝術,更懂得掙錢。」
「這話怎麼說的?」
「人家雖然在建設局上班,其實還做工程,听說現在已經掙了幾十萬了。」
「真是不得了,不得了。」
「我還听說,這方向寧原本想追求詹小芳,可是人家看不上他,听說現在又有新目標了。」
「他這樣有背景,有才能又能掙大錢的帥小伙,追女孩子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听說這小子挺花心的,市二中有個女教師還為他打過胎,也不想想,人家這種背景的人,能隨隨便便找個人結婚嗎?起碼也得門當戶對。」
方向寧還沒演奏完,旁邊幾個人就已經把他的底掀得差不多了,听著耳里的蘇望不由生出一種無力感。雖然自己重生了,可是在現實面前還是那麼不堪一擊。一定要抓緊,不能錯過,蘇望暗自給自己鼓勁道。正是在那次觀摩節目後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危險,蘇望才改變原本不想犯險參與麻水鎮跳票事件的想法,因為他感覺到,自己必須要抓緊時間,否則與龍秀珠之間的差距會越拉越大,重生過一次的蘇望知道,有時候現實會毫不留情地碾碎夢想。
正當蘇望胡思亂想著,會場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原來是郎州市工商局選送的節目開始了,八個穿著白色裙子的女孩在音樂聲中翩翩起舞,可是最吸引人眼球的是這幾個豐滿女孩在舞動中胸前的跳躍。
節目到一半,三個最豐滿的女孩排在了前面,隨著音樂節奏的加快,動作變得更加劇烈了,于是胸前的跳躍變得無比的波瀾壯闊,驚心動魄。後面的觀眾沒有被晃花眼,而是熱烈地鼓起掌來,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節目都快過了一半,終于讓大家看到了興奮的一幕。觀眾都來自地市各單位,大部分都是三四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因為年紀大的都不願意冒著風雪來折騰了。在這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襯托下,會場的氣氛很快便被推到了**。
過了兩個節目,終于听到詹小芳報出郎州地區稅務局選送的節目,《快樂的年輕人》。
龍秀珠一出場便吸引足夠的目光,在燈光照耀下,舞台上的龍秀珠猶如一只翩翩起舞的天鵝。她的身形是如此的婀娜多姿,她的一躍如翩躚山巔鶴,舞動的彩條就是她飛翔的翅膀,她的一笑如琬似花,她的一瞥,卻是秋波微轉。
待到龍秀珠的節目結束,蘇望的心還不能久久地平靜,這個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悄悄站起身來,從僻靜處繞到了後台。
後台里十分繁忙,準備上台表演的人個個都在積極地準備著,已經表演完的則聚在一角,興奮地討論著。
蘇望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一處不顯眼的角落收拾的龍秀珠,眼直直地就往那邊走去。下來休息的詹小芳看到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身為組織人員之一的她剛要開口問道,卻看到蘇望已經走到龍秀珠的跟前。
蘇望突然掏出一朵紅色的玫瑰,遞給了聞聲抬起頭來的龍秀珠。
「不管你的節目被評了幾等獎,但是在我心里,你卻是拿了第一名,向你表示祝賀。」
龍秀珠不由愣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接過了花,在那一刻,她的臉艷若桃李。
一旁的詹小芳不由露出了微笑,真不知道這大冬天的,這個小子從哪里弄來了這麼一支難得的鮮花。可是接下來的一幕卻讓詹小芳更加驚訝了。
蘇望在台下觀看時就注意到龍秀珠的雙腳,由于跳舞需要,不能穿鞋,所以龍秀珠只是穿著絲襪就上台表演了。在這零下溫度里,她的雙腳早就已經被凍得通紅了。看到那雙紅彤彤的腳,蘇望毫不猶豫地把羽絨服拉鏈拉開,然後蹲了下來,不由分說地把龍秀珠的雙腳放進溫暖的懷里。
詹小芳不由地微微張開了嘴,在這一刻,她覺得這一對躲在角落里沒有被人注意的男女是最幸福的人。
節目很快就演完了,當主持人準備上台宣布獲獎名次時,已經穿上羽絨服和鞋子的龍秀珠緊張地對蘇望說道︰「你說我們的節目能得到幾等獎?」
「要我猜,最多二等獎,如果運氣不好會是三等獎。」
「不會,」旁邊的宋芳芳不服氣道,現在已經是匯演的結尾了,各節目的人都各自匯集在一起,等待成績的宣布。「我們表演完台下的觀眾掌聲那麼熱烈。」
「掌聲熱烈就不代表能獲獎,市工商局的節目獲得的掌聲最熱烈,可是你信不信,她們的節目連優秀獎都拿不到。」
「你說方向寧的節目能拿幾等獎?」旁邊的範小萱突然冷言道。蘇望對這個當初觀摩龍秀珠節目時質疑自己不是稅務系統的女孩沒有什麼好感,覺得她故意裝出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蘇望知道,這種女孩在某些人面前估計是另外一副嘴臉,恐怕是會熱情如火。而且蘇望也感覺得出來,範小萱自己對方向寧有想法,所以有意無意地針對龍秀珠,甚至還延及到自己。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是評委。」蘇望毫不客氣地回了一句,對著這樣的人,沒有什麼客氣好講。
「那你剛才還在那里分析地頭頭是道,原來都是胡亂瞎猜。」
「是不是瞎猜,待會就知道了。」說完蘇望便轉過頭去,不再理她了。
很快,獲獎名單出爐了,一等獎被地委直屬工委、市直屬工委、地區公安處獲得,二等獎則被四家單位瓜分,龍秀珠的節目榜上有名,三等獎則是五個,方向寧就是其中一個,優秀獎則是六個,而那個掌聲最熱烈的節目果然是名落孫山。
龍秀珠和同伴們高興地擊掌慶祝,後台的眾人有喜有悲,但是最悲催的莫過于市工商局那幾個女孩。由于獎狀和獎品不會當場發,而是各單位自己領回去就行了,所以獲獎名單一宣布完,會場便鬧哄哄地開始散場了。
蘇望打了個車,將龍秀珠送到市委宿舍大院門口,臨分走時,蘇望忍不住抓住了龍秀珠的雙手,將它們捧在手心里慢慢地溫暖著。雪花在繼續無聲的飄落著,輕輕地灑落在蘇望和龍秀珠的身上。
兩人相視了許久,誰也舍不得說再見,最後還是蘇望不舍地放下龍秀珠的柔荑,輕輕地說道︰「快回去,要不你爸媽該著急了。」
龍秀珠的眼楮眨了一下,長長睫毛上的雪花飛落下來,她突然湊上前來,在蘇望的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轉身便跑開了,只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回蕩著這雪夜之中。
蘇望細細品味著剛才的一吻,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住了一朵雪花,捂在自己的嘴巴上,那冰冷中卻帶著一股直沁人心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