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閣,田蚡帶傷上工,為了彌補看顧皇子失責的錯誤,剛能下地,他便迫不及待地回來上班了。
「舅舅,傷還疼嗎?」劉徹有些過意不去,畢竟這個舅舅平日里十分疼愛自己,又是因為自己出宮挨的罰。所以,除了王美人送去宮廷秘制的傷藥以外,他還讓半夏隔三差五地做些吃的送去,聊表心意。
「看不出,彘兒剛定下親事,就有大人模樣了。」
田蚡哪壺不開提哪壺,一下子戳中了劉徹的痛處。
「舅舅好久沒來了,都沒人和徹兒蹴鞠。半夏,去常寧殿把鞠拿來。」
田蚡連忙討饒︰「使不得使不得,傷筋動骨一百天。要不是灌家送的特制金瘡藥,你舅舅我還得在床上躺半個月吶!」
「灌家找著你了?」劉徹愕然。
回想起前來探視的灌夫一口一個「舅舅」,田蚡哭笑不得︰「現在整個長安城都知道膠東王和大漢惡少拜了把子,天生海量,千杯不醉。听見灌夫小子登門的時候我也不信,可他一拳就把家丁撂倒,一腳就踢飛了房門,硬是把金瘡藥塞到我手里,還說要去和陛下理論理論……」
半夏笑開︰「還不是因為殿下說了‘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的醉話?」
劉徹暗叫不好,當天酒樓里只有他們四人,田蚡和灌夫都醉了,自己也迷迷糊糊記不太清楚借著酒勁說了什麼,只有半夏是從頭到尾清醒著的。
果然,田蚡眯起小眼楮,回味許久︰「和時下流行的駢文歌賦不同,不甚對仗,押韻不通,不過,多念幾遍,倒覺得格外酣暢痛快!」豆子般的眼楮灼灼發亮︰「彘兒,這歌賦你從哪里听來的?」
「不記得了。」劉徹借尿遁逃了。
可他忘記把半夏帶上。
半夏驕傲道︰「這是唐詩,才不是什麼歌賦呢!」
「詩?」田蚡奇道,「自《詩經》以來,詩體皆為四言,至戰國靈均(屈原)作楚辭,雖然是七言,卻無‘之’、‘兮’二字,怎麼會是詩呢?」
家喻戶曉的傳世名作被指責不是詩,李太白听了會哭的。
其實田蚡的看法並沒有錯。詩主要分為古體詩與近體詩,詩經、楚辭和漢樂府屬于前者,唐以後的均是後者。
半夏一听田蚡污蔑自家主子,立刻急了︰「詩是殿下作的,殿下說它是詩就是詩!」看著田蚡不信的表情,半夏擺事實講道理指出佐證︰「殿下周圍除了美人與郎官以外,只有我粗識幾個字,若不是殿下自己作的,還能從哪里听來?」
「哈哈,想不到我外甥是個天縱奇才!」
待看清田蚡樂得手舞足蹈的模樣,半夏才醒悟自己中了激將之法,咬著嘴唇跺著腳,又急又氣。
「你怕甚?我是他舅舅,又不會害他?」田蚡失笑。
「我一小小婢子,見識淺薄,不能和您比,可木秀于林的道理我卻是懂的,很多話說了,您未必相信,可我看得出來,殿下在宮中並不快活。他曾言,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我知這宮殿必是關不住他的。這些話,本不該由我這個奴婢來說,在殿邊待了兩年,多少也看出點門道。這整個漢宮,誰也看不透殿下。」當今天子亦如是。
田蚡震驚于半夏張狂的語氣,不知不覺收斂了笑意,看向這位俏麗宮婢的目光不由多了幾分尊。他自問看著劉徹長大,卻也模不透小女圭女圭的心思。
真命天子。
這四個大字在他的腦海里炸開,如醍醐灌頂,渾身上下都像是澆了冰水,又放到火上烤,時冷時熱,折磨不堪。
敬畏,恐懼,震撼,激動……種種情緒在田蚡胸口翻滾,半天說不出話。
「徹表哥,今天可以不玩丟手絹,玩別的嗎?」館陶公主提溜著阿嬌又來串門。
「為什麼?」
「這新絹子是娘親繡的,不能再給你了。」
「……」原來不傻。
劉徹尷尬地假咳了兩聲,問︰「你會蹴鞠嗎?」
「嗯,會一點。」
古風淳樸,男女之間較為開放,詩經中甚至有「舒而月兌月兌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的句子,大意是︰別魯莽,表掀人家裙子,小心驚著看門狗啦!
不但是和jian,地點還在野外,可見其民風彪悍,女子會踢球自然也不算什麼。
館陶公主打發了倆孩子︰「去那邊玩,也別跑得太遠了。」
遠遠的,劉徹回頭看了一眼,王美人做著女工,面帶笑意,與館陶公主相談甚歡。
館陶公主得意地笑︰「栗姬的善妒之名已經傳遍整個長安。」
王美人淡淡地笑著︰「陛下跟前的奴才宮婢都不是多嘴的。」
館陶公主笑得自信︰「如果是我親自出馬呢?」
王美人的嘴唇翹起︰「那便祝公主馬到功成。」
其樂融融的場面硬是讓遠觀的劉徹脊背發涼。
似乎,只是在拉家常而已……他自欺欺人地想。
日子照過,可他分明感到了不同,仿佛有什麼東西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漢宮的生活。在栗姬身上,這種表現最為明顯。
每當景帝前腳踏入常寧殿,栗姬本人或她的代表都會後腳跟上,用各種理由搞破壞。
栗姬排擠王美人的手段很直接,借口無懈可擊依仗不可撼動籌碼不容小覷,那便是——太子。
太子熬夜讀書一雙眼楮腫了,有請陛下;
太子思父成疾只吃了半碗米飯,有請陛下;
太子外出少披了件衣裳得了風寒,有請陛下;
太子病中脆弱不肯喝藥還把碗砸了,有請陛下;
太子……
看不出來,「陛下」原來還是一味治療眼疾促進消化祛熱退燒抵抗抑郁包治百病的萬靈丹。
雖然每次約會被破壞時王美人都好脾氣地笑笑,不僅主動寬慰景帝一番還親自將景帝送到門口,使這一年的同床時間驟然下降到只剩下去年的零頭。
栗姬得意洋洋,為成功驅逐一只狐狸而歡欣鼓舞,摩拳擦掌地收拾新進宮的家人子去了。一時間,宮里上下都忌憚她三分,可她完全沒有發現,景帝臉上的不耐煩越來越明顯了。
不去看那個鬧心的娘,景帝對劉榮這個太子還是比較滿意的。年方十八,飽讀詩書,沉穩寡言,足以獨擋一面。雖說性子還有些怯懦,可做個守成之君,是綽綽有余了。等自己收拾了各地藩王,平定匪患,留給兒子一個太平天下。更關鍵的是,那時候,母親應該已經百年,梁王這個弟弟也就安安分分的了。沒了母親撐腰,竇氏外戚不足為慮,自己隨便動動手指,就能將他們連根拔起。
他其實是個孝子,真的。
如果景帝知道自己先竇太後一步見閻王,並且自己的血脈遭到了母親和弟弟的無情追殺,不知道還會不會如此顧及母子親情。
問了太子的功課,案上已經擺好了飯菜,劉啟一嘗,思緒立刻飄到了王美人那里。
不怪他身在曹營心在漢,桌上的每一道菜,都讓他想到在王彘兒一家用飯的情景。
通常每戶人家都有一道媽媽菜或女乃女乃菜,算是家庭特色,別的地兒吃不著,在家里常吃不覺得,可身了異地或重歸故里時嘗到,頓時會升起一股懷念、溫馨之感。
同理,漢宮里的新菜都出自常寧殿之手,這盤還沒吃厭便又端出一盤見所未見的佳肴,獨佔一個奇字,手藝稍顯不足,而在半夏拜御廚房廚宰李嬤嬤為師後,唯一的弱點也補上了。王美人此舉可謂牢牢抓住了景帝的胃,造成了即便人不在景帝身邊,影響力卻不減反增的驚人效果。
彘兒吃這道一清二白吃傷了,一見著整張小臉就會皺起來,可憐兮兮地擺手,喊著「拿走拿走」。
兒最愛這個脆皮豆腐,就著特下飯,看不出那麼細的腰身居然能吃三碗……
這道水晶蝦餃最得寡人心意,補腎益氣,不干不燥,膳食同補,難得半夏有心了。
為什麼連宮婢都是常寧殿的瞧著更順眼呢?
「陛下,陛下!想什麼呢,那麼入神?」栗姬春風滿面,自從兒子當上太子,腰不酸了背不痛了胃不脹了手腳也有勁了,吃嘛嘛香身體倍棒兒。
「咳,沒什麼,」景帝掩飾道,「只是近來國事繁忙,身體有些不適。」
栗姬不應,以對待敵人般殘酷的視線仔細瞧了瞧景帝,仿佛他是隨時準備背叛革命的叛徒。
哼,叫你與劉嫖那幫狐媚子們廝混!活該!
「你瞧你瞧,怎麼又是這張臉……」
栗姬「啪」地放下箸子︰「你想看誰的臉?」
「這是哪兒的話?」景帝瞟了太子一眼,示意栗姬適可而止,妥協道︰「臉別繃著了,氣壞了算誰的?我的夫人,後宮之中,還有誰的恩寵勝過你的?」
栗姬還是不應,心里冷笑,視線如北風一刀子一刀子往景帝臉上畫。
「夫人啊,你是榮兒的母親,大漢未來的皇太後,我在這世上最可倚重的人。」
不說還好,栗姬听了這番帝王的深情表白,頓時化身冰火兩重天,表面冷若寒霜,體內火山爆發:既然是你最倚重最信任的人,怎麼不把皇後的位置給我?!
那邊,景帝還在苦口婆心的規勸︰「我走後,切不可再耍小性子了,你要拿出國母的氣度,替我照看那幫孩子。」
感情說那麼多,全是為了別人家的蛋!娘的,你玩女人的時候,知不知道我的心在滴血為你哭為你醉。你玩了三十七年,玩出習慣來了,生出一大堆小崽子,現在想揮一揮衣袖拍一拍走人,留下一個爛攤子讓我替你收拾是吧?實話告訴你︰門都沒有!窗子也不行!!敢爬下水道就把你埋了!!!
栗姬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
《史記•卷四十九•外戚世家》是這麼記載的︰「栗姬怒,不肯應,言不遜。」
至于「言不遜」不遜到哪種程度,看景帝先是震驚,繼而尷尬,然後不悅,接著狂怒,最後掃案而去的過程就知道了。
栗姬也沒有追出來,大概覺得太子之位十分穩固——王美人生的那頭只知道吃喝玩樂的小豬能和自己的乖兒子比嗎?或者以為景帝正在氣頭上,就算追出來也沒什麼用,又或者堅信自己佔著理字,心底比景帝還委屈著呢!反正,栗姬很淡定地讓下人重新擺了一桌,沒有皇帝,照樣吃。
離開了那個令人傷心的地方,景帝舉目四望,琢磨︰該去哪兒好呢?
飯才吃了一半就被氣走,走了一段路,隨著心情漸漸平復,他又感到餓了。
常寧殿格外冷清。
昏黃的燈光下只有王美人孤獨淒楚的背影。
「彘兒呢?怎麼不陪你一塊用膳?」劉啟心中微微一疼,握住還處在呆愣中忘了行禮的王美人的手,「怎麼是涼的?」
王的確用了心機,算計了左擁右抱的丈夫,可這段日子孤枕到天明的守寡日子卻是實打實的,此刻被溫暖有力的臂膀擁著,驚喜之下眼一熱,頓時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獨守空房的苦楚,只有真正守過的,才知道。
「瞧我,都是四個孩子的娘親了,還作小兒女姿態,讓陛下看笑話了。」
和明明徐娘半老了卻還要學初戀男女爭風吃醋的栗姬比起來,王美人實在是太溫柔太體貼太懂事了。
「委屈你了。」景帝拍拍王美人的手,擁著她坐下,身邊有眼力見的宮女立刻擺上碗筷。
「哪的話。」王美人花了一些時間才緩過來,回答了景帝最初的問題︰「徹兒下午用多了糕點,晚膳反而吃不下了。」
「著太醫看了麼?」
「也不是什麼大事,明兒多跑幾步,一準就消了。」
「這貪嘴的小子……看來母後給他起的小名還真不賴。想起來,已經好些日子不見他了。上回遠遠見著他,和李廣家的孩子玩在一塊,似乎叫做李陵?」
王美人點頭︰「可不是,倆半大小子成天廝混在一起,今天也是,說要給李陵慶生,才吃撐了的。」
景帝一掃郁結之氣,扭頭與半夏說笑︰「是不是你又琢磨出什麼新鮮吃食了?」
「容奴婢賣個關子,陛下明天就知道了。」半夏故作鎮定地與漢宮頭號主子周旋,手心發汗,心底飆淚︰殿下,你到底什麼時候回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