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自東方朔房間潛出,抬腳去了上林苑。
這個結合了天然屏障與人工雕琢的皇家後花園,儼然成了一個臨時練兵場,一個坑坑窪窪又是戰壕又是馬坑的演習基地。風蕭蕭,易水寒,羽林孤兒們的臉上均是壯士一去不求復返的莊嚴肅穆。
看見陛下的騎乘,隊列中彌漫出一股激蕩人心的沉寂,那種安靜,充滿了堅韌與張力,壓迫著為鮮血為戰斗為廝殺而無聲尖叫的神經。
被兩千雙幽深的眼楮注視著,劉徹有種全身冒雞皮疙瘩的陰森感。
無須用家仇國恨鼓動,更用不著懸賞刺激,劉徹深吸一口氣,用在場所有人都能听見的音量高呼︰「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
聲音一浪高過一浪,驚飛了無數鳥群,他們有的是名門子弟,有的是王侯世家,有的是平民布衣,此時此刻,卻不約而同地為了皇帝所勾畫出的強盛帝國藍圖而燃血。
劉徹心情一片平靜,比鏡子還平。
呵,不燃燒別人,怎麼點亮自己呢?
劉徹飛快地掃了一眼,厲聲質問旁人︰「怎麼不見韓嫣?!」
「九哥,」灌夫的聲音有些嘶啞,方才前排的人里就屬他喊得最響,「我去弓高侯府打听了,沒能找到韓嫣,僕人也說不清楚,說他已經兩天沒回府,好像是拜訪朋友去了。」
劉徹皺眉,竇老太要構陷阿嫣私通宮婢,他必須趕在阿嫣進宮之前通知他讓他小心。
「你派人在宮外守著,無論如何都要攔住阿嫣,不許他進宮。」
灌夫連忙答應,心里擔心韓嫣安危,忍不住問道︰「出了什麼事?」
涉及衛子夫的奸細身份,劉徹擔心人多口雜,難免走漏風聲,便沒有直言相告。
「說來話長,時間緊迫,事後再與你們交待。」劉徹想了想,說道︰「保險起見,老灌你親自去,務必攔下阿嫣。」
「喏。」老灌叫上幾名禁衛,領命而去。
劉徹又吩咐左右︰「老郭,你去宮外找找,阿嫣的朋友就那麼幾個,能過夜留宿更少了,盡快將他找到,與老灌回合,牢牢看住他,同時向朕稟告。」
郭兔子問︰「緊急到何種程度?生要見人死要見尸的那種嗎?」
「差不多。」
郭兔子一凜,再無嬉笑神色。
過了兩個時辰,郭兔子首先回來,一臉焦急失望︰「沒找到。」
「什麼?他失蹤了?!」
劉徹有些傻眼了,難道太皇太後察覺到了什麼,臨時改變計劃?不,應該不會,老太太的目的在于讓自己難堪,暗殺韓嫣只會激怒自己,又起不到震懾朝廷的作用,用暴力手段解決政治問題會被人詬病,不是老太太發揚老子大仁大智的風格。
劉徹急道︰「繼續找!」
物質不可能無故生成,也不可能無故消失,他就不信韓嫣那麼一大活人還會失蹤,除非……穿越!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就算要穿,也是魂穿,如此活色春香的身體,便宜了異界多可惜?
到了傍晚仍然不見韓嫣的蹤跡。
就在劉徹以為被自己不幸言中,開始認真計算起一位絕代佳人在路上走不小心掉到表面上看上去是馬桶實際上也是馬桶里的可能性。
郭兔子又地毯式搜了一遍,回來報告︰「一開始我直奔張湯家,院門緊鎖,僕人說他病了,不會客,我也沒多想。老張熟讀律法,要收拾人絕對堂堂正正地下文書捉拿,以陛下的正義之名行虐待之實,應該不會動用私刑。可是,我瞧見他家巷子里停了一輛陌生的馬車,留了心,讓人打探,竟然發現一個天大的秘密。」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劉陵到了長安,正藏在老張的家里。」露出可怕的表情,也不知是因為害怕張湯把郡主制成標本,還是敬畏劉陵居然不畏嚴寒。
李陵問道︰「她來做什麼?」他直覺地不喜歡這為美色外交的女子,听說她與當朝俊杰多有往來,曖昧不清。
劉徹面色沉下來︰「當日下詔各地藩王獻出女兒和親,她必是為此而來。淮南王生的一個好女兒……」
李陵完全無法理解,叫道︰「哪有女子眼巴巴地跑來要嫁到蠻人部落里的?」
如果劉陵生在武周時期,怕又是一個上官婉兒巾幗宰相。「尋常女子自然畏虜如虎,可在聰明人眼里,這卻是聯合匈奴壯大實力的契機。」
劉徹能夠猜到劉陵入京的目的,她大概被朝廷發布的矛盾詔令搞糊涂了,所以隱藏行跡,先到張湯處探探虛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把這個問題擱到一旁,揉了揉眉心︰「還是沒找到阿嫣的下落。」
郭舍人神秘一笑︰「這世上還有我老郭打听不出來的事兒?據老張家的街坊稱,今早老張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絕色媳婦出門買菜,要不是長安的惡少年都知道她的夫君與老灌交好,早上去調戲了。」
劉徹恍然,韓嫣似乎的確有這個假身份來著,爭奪皇位之日,張湯被梁王勢力軟禁,還是韓嫣扮作他的夫人,通風報信,瞞天過海。
盡管時局還不甚明朗,眾人得知韓嫣平安,著實松了口氣。
翌日,劉陵求見,果然是為和親而來,劉徹與她話語親熱,卻是咬死了絕不和親。
「陛下,劉陵斗膽,敢問我大漢有多少兵馬?禁衛不過區區數萬,如何擋住匈奴二十萬精騎?和親乃緩兵之計,誘之小利,謀之大計。小不忍則亂大謀啊,陛下!」劉陵字字懇切,句句痛心,聲淚俱下,仿佛不同意她遠嫁匈奴就是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作天;皇帝,你就等著六月飛雪!
劉徹反反復復就那麼一句話——和親沒有,要命一條。
兩人言語不和,劉陵搬出張湯,眼神中多有脅迫之意,張湯木頭人似的站在殿上,視而不見,听而不聞,仿佛神游天外。
劉陵吃了個軟釘子,原本就不滿張湯正妻臉蛋比自己漂亮,皮膚比自己白,身為人/婦多年腰居然還比自己細,唯一的缺點,大概是個子比張湯還要高。談戀愛的時候怎麼不說?還口口聲聲稱是糟糠之妻,這樣謙虛的話听多了,她自然真的把他內人當糟糠了,哪里料到突襲之下竟然撞見此等絕色?要色/誘成功,得靠數量壓倒質量,劉陵可不會鳴人絕技多重影分/身色/誘之術,便以張湯與淮南王往來的書信相要挾。
出了殿門,劉陵那張為國為民的昭君出塞臉立刻變了,走近張湯,低聲呵斥︰「張湯!你休要不知好歹,勾結藩王的罪名,要剮多少刀?」
張湯迅速往後退了一小步,和她拉開距離,動作猛烈之下臉色微變,似在隱忍什麼痛楚,他沉吟一陣︰「陛下詔我商議過此事,我擔心前後言辭不符,引起陛下生疑,所以沉默不語,望郡主見諒。」張湯為她指出一條明路︰「郡主稍安勿躁,陛下不允,不代表太皇太後不同意和親。」
劉陵算是勉強接受了他的說辭,沒好氣道︰「還要你說!」怒氣沖沖地往永樂宮奔去。
且不說劉陵與竇老太一拍即合,你煽風來我點火,劉徹雙管齊下,一面讓張湯給韓嫣帶話,叮囑他小心行事;一面加緊策反春桃,讓她于被捉奸時反咬太皇太後一口。這事並不困難,她哥哥欠債的賭坊是灌家開的,上門討債噴油漆的惡少年是老灌的小弟,趁著老太太不備不動聲色地將她全家制住,老灌干起來輕車熟路,一臉「那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的懷念。
老太太萬事俱備,只欠一個詔韓嫣入宮的理由,她找上皇帝,以商議出兵點將為名,找衛青的茬,挑出竇家年輕一輩的翹楚,想來個一箭雙雕。至于對衛子夫的許諾,壓根就沒放在心上。一個騎奴,本事能翻過天去?
消失已久的韓嫣終于露面了,面色紅潤膚質細膩有光澤,公假休得挺滋潤。
「賜茶。」老太太用慈祥和藹的笑容說道。
韓嫣謝恩,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茶盞以一個鬼斧神工神乎其技的角度往他的胸口潑來,淋了一身,被帶到一處煙霧繚繞香氣嗆人的偏殿。
「韓侍郎,這燻香里有迷藥……」春桃捂住口鼻。韓嫣熄滅燻爐打開窗戶,香氣漸漸散去,坐在她的對面。春桃滿臉尷尬,坐立難安,韓嫣溫柔而笑,斯文地用起桌上的點心。
「左邊的沒下藥。」春桃提醒道,見韓嫣揀起兩塊藏進兜里,很是不解。
翩翩君子笑笑︰「帶回去試試。」
=口=狀的春桃活膩了才會問「給誰試」這種愚蠢問題。
校場。
衛青被挑戰騎馬弓射單挑種種項目,有比賽肯定有暗箱操作,這是竇家人的傳統,為了兵權什麼事干不出來?
劉徹早有準備,擔心自己未來的大將軍被人暗箭射死,早早就安排好了衛青的結局,他的死必須重于泰山,劉徹還有很多湯要他赴火要他蹈呢,命人打造出一副鎖子甲。
鎖子甲又稱「環鎖鎧」,由鐵絲或鐵環套扣綴合成衣狀,每環與另四個環相套扣,形如網鎖。劉徹並不知道它由西域傳入中國,只是在十字軍東征的電影里看到過,漢朝雖然鎧甲款式也多,要麼笨重不堪,要麼防御力不夠,所以真到了戰場上,士兵多披皮甲。鎖子甲算輕了,重量大約13公斤。
要不是鎖子甲要事先量體裁衣,一個工匠一天只能完成10到20厘米見方的一塊「鐵布」,劉徹早就給所有禁衛裝備上了。
衛青果然沒有讓劉徹失望,三戰三捷,即使賽馬的時候被射中一箭,箭鏃都歪了,他還活蹦亂跳。
老太太臉色陰陰的,質問︰「韓嫣呢?怎麼到現在還不回來?」
注︰鎖子甲最早記載見于《先帝賜臣鎧表》。《晉書•呂光載記》描述此類鎧甲「鎧如環鎖,射不可入。」公元前6世紀時就出現了,冶鐵技術要求不高,只是工藝十分復雜。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是下午兩點
嗯,是兩點,不會再記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