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這是今年第一場秋雨,細細涼涼地灑在黑暗的草原上,將部落外那朵時明時暗的火光徹底地燒熄。
「去給她送氈包!」卓瑪指著她找出來的那個小氈包,嘆氣道︰「我剛才又去看了她,她,她真可怕,一點眼淚也沒有,就是那麼一聲不吭地,安靜得嚇人。」
她不肯進來,也不肯離開,就一直那樣固執地守在部落的外面,像是在等待什麼。
「那是她自找的!」梅朵憤憤地說,眼中有些紅紅,向我的手里扔了一條氈墊︰「病死了我們就會原諒她麼!」
最不能原諒她的,其實是她自己。她用無聲的沉默和干灼的雙眼折磨著自己,像越崩越緊的弦,讓人時刻擔心有斷裂的那一刻。
趕著馬車去給她支氈包,遠遠地看見她頂著一塊小羊皮蹲在一旁,在夜雨里有些瑟縮發抖。
遠方有馬蹄聲傳來,是誰在這樣的冷雨夜里還匆匆地趕路?
我看到她顫栗了一下,抬起頭來,望向那黑暗微茫的遠方,嘴唇在微微顫抖著。
那一騎跑得飛快,越來越近,一個滿是塵土和疲憊的身影從馬背上滾下,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去扶她的肩。
她躲開,揚起手給了那少年一記清脆的耳光,然後撲到他地懷中痛哭起來。
我听不清她在罵著些什麼。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在訴說自己的委屈和悔恨,我也听不清那像女孩一樣俊美的少年在說什麼,只看得到他輕輕地拍在她的背上,讓她在自己的懷里盡情哭泣。
能哭出來,就好……
我架好氈包的最後一根支架,終于松了一口氣,有了那個少年。也許我不用再擔心她被自己的悔恨和怒火焚毀。
但別地麻煩又很快就來了,木西倫冷笑著找到了格爾汗。說代表巴爾忽氏全族人,要把孛兒只斤氏的人員逐走,因為……因為我們地滅族仇人札剌亦兒氏竟然已經投奔了西州回鶻,回鶻王封他們西北的草場,正和巴爾忽氏毗鄰而居,如果巴爾忽氏還想和回鶻有日常的商業往來,尤其是兵具鐵器的交換。就不能和新遷來的札剌亦兒氏為敵!
不錯,我知道,就算我入贅,但海都他們對部族來說,卻只是外人而已。
但是我不能讓他們走,雖然奪回來一部分馬群,但對于這幫婦孺,離開了巴爾忽氏的保護。他們會很快引來第二批狼,將他們撕得粉碎,連骨頭渣子都不會剩下。
「納臣,你到底是巴爾忽氏人,還是孛兒只斤氏人!你要做個選擇!」
格爾汗也這樣對我說,和那莫倫大媽關系再好。但這友情卻沒法在死後維系。
「如果讓海都他們走,除非我走!」
「不!如果讓納臣走,我也跟著一起走!」
我美麗的妻子卓瑪,像一只憤怒地母鷹,想張開翅膀呵護自己身下的幼雛。
但是,僅僅憑卓瑪,她抗衡不了整個部落的壓力。
其實我很清楚他們的態度為何轉變得如此之快,並不是因為回鶻,而是因為現在的孛兒只斤氏已被滅族,不再是那個富裕的部落。因此我的很多價值。就在一部分人眼中消失了。
他們並不僅僅是想逼走海都他們,而且是要逼走我——除非我真的從內心深處忘記孛兒只斤氏。把自己徹底當成一個巴爾忽人!
「木西倫那老東西敢這樣相逼你?!」她冷笑著︰「真當是孛兒只斤氏成了死老虎麼?」
她抬起臉來,目光灼灼地看著我︰「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不是說咱們草原上地部落都是臣服于大遼的麼,這種滅族的事情,難道大遼不管?」
「這草原上的部族太多,大遼就算想管,也管不過來,除了那幾個位置重要或者勢力強大的部族,別的不過是由著我們自己自生自滅罷了。」
「位置重要?……」她微笑了,這是這些天來我第一次看到她笑︰「那和回鶻接壤地巴爾忽氏應該是位置重要了吧!把這個給格爾汗去看,讓他保你十天,十天後,我會回來解決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她為何會說得如此肯定,但她給我的那塊青色的牌子,確實讓格爾汗老爹當時便怔住,並且真的頂住了壓力,保了我們十天。
她拿著那塊青色的牌子失蹤了,和那個跟她一起來的,叫武開陽的少年一起失蹤了。
第十天傍晚,是全族公投的日子,要由全族人來決定是不是將孛兒只斤氏趕出部落。
負責巡查的崗哨驚慌地沖了進來,打斷了木西倫對我義正辭嚴地譴責,巴爾忽氏赫然發現,竟然在夜幕初降的時候,一隊五百騎地騎兵悄然包圍了整個部落——是大遼駐邊軍地騎兵,而為首的那個蕭不花兒將軍,正是在那達慕會上擾亂進程地黑袍人,那個被狼牙喚為怪叔叔的!
難道?難道是狼牙請回來的救兵?可是為什麼不見她的影子?
木西倫猶自在嘴硬︰「我們巴爾忽氏的內事,何勞蕭將軍奔徙百里……」
他的話沒有說完,便被一把雪亮的鋼刀割斷了喉管,將後半句話永遠守留在了肚子里,不待他的親人反應,一些隱沒在騎兵身後的殺手已經沖出來,結果了所有木西倫直系親屬的性命。
「巴爾忽氏木西倫勾結西州回鶻行不軌之事,今日奉聖皇帝令誅之!」
蕭不花兒將軍大聲宣布,隨即立刻有人一項項宣讀木西倫曾經與西州回鶻做過的陰私交易,其中不乏犧牲部族大家利益,中飽個人私囊的行徑。
巴爾忽氏的人並不是傻子,對比這幾年木西倫的崛起,大家很快就發現,這一筆筆陰私帳,竟然全是真的,而木西倫所謂為了部族富足而與西州回鶻接近交易之事,更多地便成了一個笑話,還是一個隨時能將整體部族拖入危險中的笑話!
而蕭不花兒將軍所宣布的第二件事便是,聖皇帝賜我們孛兒只斤氏名號蒙古!一個已經被滅族的部族,就此有了大遼的支持!
格爾汗老爹代表巴爾忽氏出面,承諾同意我照顧孛兒只斤氏的小族長海都,直到他成年時,將孛兒只斤氏的財富再還給他。
一切似乎都變得一帆風順,但我卻有了個重大的疑問——狼牙呢?狼牙去哪里了?
卻听蕭不花兒眾目睽睽下朗聲問道︰「如此處置,公主可否滿意?」
他問的是自己身後的那駕華麗大車,半天,听那車內有女聲輕聲說道︰「蕭叔叔做得很好!」
所有前來謝恩的孛兒只斤氏人都呆住了,只有海都對著那大車伸出手來喊道︰「狼牙姨姨躲貓貓躲到車里了麼?」
車內沒人說話,有人掀開車簾走了出來,卻是那個美得像女子一樣的少年,而今他卻正做著女子的打扮!
他手中托著的是一把匕首,正是我幾年前送給她的,他將這匕首交至我的手中,說道︰「公主請納臣記住今日之誓,海都成年之日,扶他為孛兒只斤氏族長,稱汗!」
她怎麼了?她為什麼會突然成為公主?
我低聲問道︰「她還會再回來麼?」
他的神色黯然,輕輕搖了搖頭說︰「從此深宮似海……」
梅朵抓住我的胳膊,問道︰「狼牙?」
我看了一眼那個擋著車簾的大車,知道以後將天各一方,可能再無相見機會。
那亦男亦女的少年上了車,大車轆轆而動,在我們面前經過,我似乎听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抽泣。
夜色下,響起了梅朵的歌聲,是那首搖籃曲,那首大媽每晚吟唱的搖籃曲,也許在未來很多個夜晚,只有它能飄過深宮高牆,去溫暖那個孤獨女孩的心靈。
再見,狼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