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愛 第二章

作者 ︰ 橙諾

「我就跟你說,靳揚那人脾氣陰晴不定,叫你不要去招惹他嘛。」沈芝青听完沈芝柔今日發生的事情之後,站在她床邊這麼說道。

「我不是故意的,而且,姐,我覺得靳揚人不壞呀。」如果靳揚壞的話,怎麼還會送她去醫院,還拿外套給她蓋?他今天不過是跟制作人一起來探班罷了,根本不需要為了只有一面之緣的她如此大費周章。

「誰跟你說他人壞了?他人是不壞,只是怪里怪氣的」沈芝青在沈芝柔的床邊坐下,手比了比她的肚子。「胃已經不痛可嗎?身體還有哪里不舒服嗎?怎麼會突然這樣?醫生有說為什麼嗎?」

「沒有。」沈芝柔搖頭。

「可能放飯時間短,我又老是太緊張,便當總是吃好快,所以才會這麼不舒服,現在已經沒事了,不用擔心啦……」停頓了會兒,沈芝柔又問︰「對了,姐,靳揚他……他從大學生時代就這麼怪嗎?」

「干麼這麼關心他?」沈芝青不高興地揚高了一道眉。拜托,就算她妹妹想對誰一見鐘情,也得挑個適合一點的對象。

「因為……」因為什麼?沈芝柔一頓。

是因為靳揚的眼楮很漂亮?還是因為她初見他時,那第一眼出神的凝注令她印象太好?抑或是因為他今日順道載了她一程?不是,都不是。

「他露出一種好可憐的表情。」思考了好半晌,沈芝柔終于做出了這個結論。

她想,她開始如此在意靳揚,是因為她下午與他談話時,他臉上那瞬間即逝的、一副好受傷好難受的表情。

「什麼好可憐的表情?」沈芝青不解地問。

「……我不會說。」沈芝柔想了許久,還是找不到適合的形容詞。

沉默了會兒,沈芝青嘆了口氣,伸手為她拉高被子。「說起來,他是真的很可憐。」

「為什麼?」

「你知道嗎?靳揚以前當過導演。」

「我不知道。」沈芝柔搖了搖頭。

「我們大學畢業的時候,靳揚介紹我進風賦,然後他去當兵。」

「嗯。」原來沈芝青進風賦是靳揚牽的線,她從來都沒听姐姐提過。

當時,她只覺得沈芝青好厲害,可以一畢業就在電視台找到一份收入不錯且穩定的工作。

而靳揚今天說他同情她們姐妹,一定也是因為他和沈芝青一起當學生的時候,就已經對她們家的景況了若指掌吧?

所以,靳揚人真的很好,很熱心又很願意幫助別人呀,他干麼老是講話酸溜溜又冷冰冰,一副恨不得別人離他遠一點的樣子?

「總之,靳揚退伍之後,我剛好當上監制,他交了幾出戲,在電視台里也獲得不錯的支持與評論,虎父無犬子,他是靳航的兒子嘛!既然能編,他又有雄心壯志,靳航也索性讓他去導。」

「然後呢?」

「然後,就是他每出戲的每個橋段與小細節,都被與父親曾經發表的作品拿出來比較,從劇情布局到運鏡角度,從人物個性到場景對話,再到現在根本不能與從前相比的收視率與制作經費……好評有,負評也有,好一點的說他生錯識時代,壞一點的說他根本沒有靳航的才華,風賦再被他惡搞下去遲早要關台。」

「怎麼這樣?又不是幾出戲賣不好,電視台就得關台。」

「那誰叫他是靳航的兒子?樹大招風,人紅遭妒,更可況靳揚那人,你也看的出來他很不善于跟媒體打關系吧?」別說靳揚嘴巴不甜,不會做人,他的父親就是他的原罪。

「那然後呢?」

「然後就是像現在這樣啊,他不導就算了,另外,也不知道到底是江郎才盡還是包袱過重,好多年都交不出能夠讓電視台大捧特捧的劇本,只能寫些勉強過得去的,卻沒辦法在熱門時段播出的戲。」

「啊?」

「芝柔,好多人都說靳揚根本就不行了,這幾年來,要不是仗著他爸爸在風賦騙吃騙喝,他寫的戲根本沒人肯拍。」

「不會啊,我很喜歡他的劇本,我覺得……」她目前已經拿到的五集劇本里,有很多她喜歡的對白與橋段。

「只有你喜歡是沒有用的,收視率會說話,他已經好幾部戲收視率都淒慘無比,甚至比談話性節目還低。風賦現在根本就不想幫他做廣告,也不想請大牌演員來拍他的戲,節目的制作經費一直往下砍,所以,你現在知道了,為什麼我要找你這個完全沒有經驗的人來當場記,除了我想讓你多磨練之外,更因為我請不起有經驗的人。」

總覺得,听起來好傷人。沈芝柔一時無語。

「所以,我要你別招惹靳揚,離他遠一點,不只是因為他爸是靳航,我們得罪不起,而是因為懷才不遇的男人很難惹,我有勇氣看你賭一把,卻沒有勇氣看你輸。」

「什麼意思?」

「芝柔,電視圈跟電影界不完全相同,倒也有幾分類似,你想,李安導游在《喜宴》之前熬了多久?那魏德聖導游在《海角七號》、《賽德克巴萊》之前呢?台灣那麼多導演,出了幾個李安,幾個魏德聖?」

「……」

「總之,女人跟在一個懷才不遇,未來不明的男人身邊,陪著上天堂的少,被拖著下地獄的多,你明白嗎?」

沈芝柔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別想那麼多了,他當他的編劇,你當你的場記,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誰救得了誰,你快睡吧,難得你今天不用拍戲拍到三更半夜,把握時間休息,我也要去睡了,晚安。」沈芝青為她開了床邊小燈,熄了大燈退出門口。

「晚安。」沈芝柔望著姐姐走遠的背影說。

「女人跟在一個懷才不遇、未來不明的男人身邊,陪著上天堂的少,被拖著下地獄的多,你明白嗎?」

明白嗎?她明白嗎?

沈芝柔盯著床邊微弱的光影,說不上心中此時的感受是什麼。

她原來只是覺得靳揚看起來好可憐而已,現在沈芝青這麼一說,那份原就堵得胸口難受的沉重感竟然來得比方才更猛烈。

同時自卑與自傲,不要人同情,不讓人靠近,他張牙舞爪,渾身是刺,好可憐!真的好可憐……

「李師傅,今天比較早收工,我帶了香草拿鐵——」

「誰要喝那種東西?」

沈芝柔走進五號剪接室彎身放行李箱的動作一頓,抬眸不可思議地望著背對著她、眸光正盯著電視螢幕看的靳揚。

靳揚怎麼會在這里?

她明明稍早前,還跟剪接師李師傅確認過他下午會在剪接室里的。若不是李師傅再三告訴她,他不喜歡人家敲門,送拍攝帶時直接進來就好,她也不會直接開門就走進剪接室。

「拍攝帶放這里就好。」靳揚敲了敲左手邊的桌面,視線仍膠著在眼前螢幕上。

他不用回眸,都能感覺到身邊那陣不自在的停頓。他認得沈芝柔的聲音,而剪接師離開之前,也有告訴他沈芝柔下午會送拍攝帶過來。

「好。」沈芝柔依言走到他身旁,將兩卷拍攝帶放在桌子上。

總覺得,有些怪怪的,她不太清楚應該怎麼面對靳揚……

若無其事地跟他聊天,怕他說她跟他裝熟;對他疏離客氣,他似乎又更不高興;要是他等等又說她同情他,拿那種很受傷很可憐的目光看她,豎起全身的刺來螫她怎麼辦?

「李師傅呢?」想了半天,最後沈芝柔只好問這句。

「陪他太太去生小孩了。」李師傅半小時前接到妻子陣痛的電話,向他討救兵,請他來代打剪接之後,便沖出風賦了。

生小孩?那麼,一時半刻之內應該也沒辦法進剪接室了吧?

「真可惜,難得今天比較早收工,李師傅說要教我看鏡頭、寫場記表的。」沈芝柔喃喃地說,像說給自己听,臉上表情極其失望。

場記的工作比她想象中困難許多,片場大家都忙,步調又快又緊湊,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時間既搭得上,又願意教她的人。眼下李師傅不在,等到下回早收工,不知道又是什麼時候了?

靳揚毫無溫度地睞了沈芝柔一眼,將拍攝帶上的場記表抽出來。

「你場記表寫得亂七八糟。」他冰冷地下結論。

場記的工作是記錄每一個拍攝的鏡頭、剪接的順序,而這沈芝柔果真不愧對毫無經驗之名,連鏡頭是怎麼組合拼湊成為一組橋段都不明白。

即使導演照著劇本順序拍她都未必搞得清楚,更可況劇組時不時有跳順序跳場拍的情況。幸好,沈芝柔還算上進,至少她還知道要進剪接室學。

「靳大哥,你現在在這里,是因為你今天要暫代李師傅的工作嗎?那,如果可以的話,可以請你讓我在旁邊看你剪接,或是請你教我寫場記表?」雖然感到有些忐忑,沈芝柔仍是大著膽子問了。

她想,既然靳揚能夠剪接,又曾經當過導演,要教導她自然是綽綽有余。

「你憑什麼以為我會答應你?」靳揚轉動了椅子方向面對她,微勾的唇角看起來很耐人尋味。

「我沒有以為你一定會答應,我只是問問看……對了,靳大哥,你不喝香草拿鐵嗎?那你想喝什麼?我去幫你買?」

「買什麼飲料?你場記表不會寫,這種巴結討好的事情倒是學得很快。」靳揚望著她,笑得微諷涼談。

巴結討好?沈芝柔一愣。

她只是想起沈芝青曾經交代過,因為她場記表寫得不好,所以剪接師會加倍辛苦這件事,而靳揚今天暫代剪接一職,她便這麼順口一問,結果,這個極為單純的問句在靳揚耳里听起來,卻是變成她刻意巴結討好嗎?

沈芝柔還來不及為自己澄清些什麼,靳揚的另一句挖苦又來了——

「沈小妹妹,看來我上次要你對我客氣一點是听進去了,怎麼,你那天回家之後,你姐姐幫你惡補了不少我的事情?」她現在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很為難、很客套,很怕他,想必是沈芝青提點了她些什麼。

瞧!大家都應該忌憚他的不是?就連總是會在口頭上損他幾句的沈芝青,也懂得提醒妹妹他不平凡的身份、權力與威嚴。

靳揚朝沈芝柔笑得涼淡,他就知道,從來不會有人與他真心相對。

沈芝柔怔怔回望著他總是別有深意的笑容好半晌,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總是柔軟平滑的噪音一緊,出聲回嘴。「你為什麼老是要這麼說話?」

她對沈芝青柔軟順從听話,也很想象尊敬其他前輩一般尊敬靳揚,為何他總是要話中帶刺,這麼難伺候?他讓她覺得好生氣。

「哦?這樣是怎樣?我怎麼說話?」靳揚饒富興味地望著她。他以為的溫馴小白兔生氣了?這可真是難得一見。

「就是像現在這樣。」沈芝麻柔不甘示弱地回話。

靳揚的眼楮是很漂亮,與他對望也總是令她感到暈眩失神,但是他現在真的讓她感到很不愉快,很不高興,不知道他老是說這樣的話,究竟是在貶低別人,還是在貶低他自己?

越想越不滿,沈芝柔繼續不悅地道︰「靳大哥,我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就算因為請假跟同學借了筆記,也會記得請人吃一頓麥當勞,我想,既然我場記表寫得亂七八糟,那剪接時一定有許多需要你額外費心的地方,就算你不教我,不讓我坐在旁邊看,我也應該帶杯飲料給你,我就真的只是這麼想而已,為什麼你總是要亂扯一些有的沒的?」原來靳揚的父親居然不是令他驕傲,而是令他自卑嗎?為什麼他總是以為別人都是在刻意討好巴結他,或是看他笑話?

喲,真的是生氣了,這可真是有意思。

「你這樣跟我說話,不怕我要劇組換人?」靳揚挑高了一道眉,很感興趣地瞅著沈芝柔。

「你才不會。」沈芝柔想也不想地回嘴。

靳揚明明就已經那麼討厭別人因著他的敏感身份對他另眼相待了,難道還會利用這件事胡作非為嗎?他這麼驕傲的一個人,怎麼可能這樣踐踏自己?

「為什麼?」她哪來的信心?

「我就是知道。」沈芝柔沒有點出他最在意的,關于自尊與驕傲的那部分,當然是怕他听了又不高興。她同情他,于是她包容他。

「你又知道了?」靳揚居然荒謬地感到有幾分好笑。

「你不是送我去醫院,還介紹我姐進風賦當監制嗎?」老實說,這兩件事就足以證明他的體貼與熱心了。

「送你去醫院是順便,至于你姐,你怎麼知道我沒從她身上撈到什麼好處?」

「什麼什麼好處?」

「也許我要她陪我上床?」

「我姐才不是這種人。」

「你姐或許不是這種人,但只要我是混賬就可以。」演藝圈里,這種事情還少得了嗎?

「干嘛毀謗我姐?」沈芝柔瞪他一眼,又說︰「還是你其實只是想貶低你自己?」

毀謗?貶低?

「你是相信你姐還是相信我?你以為我不會?」靳揚冷笑了聲,沈芝柔對他的美好想象與莫名信心真不知道從何而來。

「我就是知道你不會。」十分堅定的口吻。

「別挑釁我。」靳揚站起身來,過人的身高一下便把沈芝柔逼到牆角。

才約莫三坪大的剪接室空間本就狹窄,眼前站了個靳揚這麼高大的男人,更顯得空氣稀薄。他的存在感依然強烈,而那雙現在與沈芝柔距離只有幾公分之遙的琥珀色眼眸卻變得比平時更深邃、更有壓迫感。

「信不信?我絕對比你想象的更糟糕。」靳揚近得幾乎能聞到沈芝柔的鼻息。

她很香,很清麗,只可惜他在演藝圈待久了,形形色色的美女見多了,不吃外表這一套。假使他對一個女人有興趣,絕對不會是因為她的外貌,而是因為她身上的其他特質。他喜歡的女人必然得有些吸引他的特質,比如,就像沈芝柔現在對他的、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反擊。

「你好無聊。」沈芝柔迎視著靳揚咄咄逼人的注視,氣呼呼地拋下這句。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氣靳揚什麼,是氣他不夠愛惜自己,老愛說些討厭的話?還是氣他出言不遜就算了,居然連沈芝青也拖下水?

他好無聊?沒想到沈芝柔會扔出這樣的結論,靳揚笑了。

「你真不怕我?那今天一進來剪接室時,為什麼發現是我時,那麼不自在,那麼別扭?」

「那是因為我擔心說錯話,又像上次在醫院時一樣,惹你不高興。」

「那現在呢?你不擔心說錯話了?」

「不擔心了。」

「為什麼?」為什麼短時間之內,她就有了這樣的改變?靳揚禁不住好奇地問。

「因為我發現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會不高興。」既然如此,索說什麼就說什麼,沈芝柔難得發怒的眼神里有幾分賭氣的意味。

「哈哈哈!」靳揚哈哈大笑了起來。是真心誠意、毫無諷刺,發自內心的那種歡暢笑聲。

他知道此時才發現,沈芝柔的眼楮其實很美,清澈、不馴,又帶著幾分艷麗。

她看起來柔弱縴細,卻沒想到這麼硬氣……其實,他早該知道的,從沈芝柔在片場吐得亂七八糟卻不願離開時,他就應該明白她很拗。

那好,他就喜歡她這麼拗。

教她怎麼看鏡頭寫場記表本就不是件難事,而他做事向來但憑心情好壞,沒有章法規矩可循,既然沈芝柔現在被他激怒的模樣如此有趣,令他心情大好,教她又有何不可?

他燦爛的笑容和頰邊的梨渦,再度令沈芝柔有片刻失神。

這男人,他長得太賞心悅目,若不是他這麼難以親近,嘴巴又壞得緊,她想,她會喜歡他比現在多得許多。

「沈芝柔。」靳揚忽然大聲換她。

「啊?」

「去買麥當勞吧。」

「呃?」

「不是要我教你嗎?」靳揚從她身前移開,為她讓出一條路。她說的,同學借她抄筆記,她至少還知道要請同學吃一頓麥當勞不是嗎?

沈芝柔愣了一愣,才後知後覺地意會靳揚話中的意思。

「靳大哥,你要讓我在旁邊看剪接?你要教我嗎?」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問。

「不然呢?再不去,我要反悔了。」靳揚雙手盤胸,視線由上而下地俯瞰她。

「我去,我去,我馬上去。」沈芝柔沖到剪接室角落,打開行李箱拿出錢包。

靳揚要教她,他答應教她了耶,她好高興。

仔細想想,靳揚這人真的很怪,她現在對他這麼不客氣、有話直說,有不舒坦直說,他反而開心了,更奇怪的是,看他這麼愉快,她也高興了,一時之間覺得剪接室里的氣氛好好,方才那種如坐針氈的感覺都消逝了。

「既然已經這麼不怕我了,‘大哥’兩字就免了。」靳揚擺了擺手。「別浪費時間,你要學的東西可多了。」

「好。」沈芝柔三步並兩步地沖出去。

真是……跑得跟兔子一樣。靳揚望著沈芝柔的背影笑出來。

本來以為她很嬌弱,卻沒想到她挺有韌性;以為她被他嚇到,開始對他疏離客氣、敬而遠之時,她又開始不怕他了;正想著她似乎有種比實際年齡更為早熟的沉靜時,她卻又跑得像個雀躍的小女孩。

很有趣啊,這個沈芝柔,這部戲有她當場記,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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