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上 第九章

作者 ︰ 衛小游

陸靜深沉靜地躺在床上。

失去視力後,他的黑夜與白晝便失去了界線。

他經常像現在這樣躺在床上,听著自己淺緩的呼息,不知今夕是何夕。

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時,平放在身側的雙手不受控制地蜷起手指。

他靜靜等著,等著那熟悉已極的野花香染上身。

他數著自己的心跳,靜默地等待,等了幾乎有一萬個心跳那麼久吧,那飄移的香味終於伴著一聲模糊輕喟,枕上他身旁的睡枕。

蜷起的手指忽地松開,緊繃的軀體微微伸展開來,他吁出一口長氣,背轉過身去,假裝已經熟睡,不曾發覺她睡在身邊,卻終是舒了口氣。

說不定他有被虐狂的潛質,前兩晚,寧海沒來騷擾他,他居然失眠了。

罷才確定她爬上他的床時,他竟然感到有一點……高興?這事要讓她知道了,他可沒臉。

將夏季薄被輕輕一扯蒙上自己臉孔,卻清楚地知覺到身邊睡擁冬被的女人淺淺的呼息聲。

也許他是真的瘋了,竟感覺她身上若有似無的香味隨著空氣滲入他體膚之間,與呼吸融成一脈,使他每一個吐息中都有她……

「你睡著了嗎?」

她對著他的背說話,溫熱的氣息牽引著他掌心一陣陣發癢。

他沒回話。

「倒真像是睡著了。」她淺淺輕輕地咕噥了聲。

這下子,就算想承認自己根本還沒入睡,也萬不能夠了,陸靜深只得繼續裝睡。不料她的手指突然探過來勾他手,整個人從而貼上他的背。隔著薄薄的衣料,仍然感觸她體肌微涼,不似他渾身發燙。

寧海將臉埋進他後背,手指去尋他的,尋到後,雙雙勾在一起。

他因為「睡著了」,只得乖乖由她勾住,不好甩開。

修剪成橢圓形的指甲像個調皮小妖精那樣,一下下去撓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撓得他呼吸逐漸粗重起來。

這寬厚而優雅的手,寧海想,他竟真能為了賭氣而不洗掉手上字跡,直到睡前洗澡時才完全洗去。此時他掌心上已沒有了字印,她卻忍不住覺得好玩極了……

其實,孫霏說的話,她是信的。

替曾經愛過——也許現在還愛著的人負起車禍責任,將所有傷害往自己身上攬,乃至使自己因此失去一切,也從未吐露一句真相……這很像是過去瑪莉口中的那個陸靜深會做的事。

與陸雲鎖不擇手段、令人難以捉模的行事風格不同。

她身邊這個男人十分看重感情,甚至還保有著古代貴族的驕傲與騎士風格。可惜他的長矛和利劍俱已折斷,如今連要保護自己都缺乏足夠的力量,使他傷上加傷。

所以……不是因為孫霏……不是情傷?

追根究柢,使他失去力量的,是家人嗎?

又或者,這來自最親之人的背叛,他早已預知,只是當它終將發生時,仍是不免受到傷害?

終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跟她之間……結束了嗎?」

沒預料她會問,陸靜深驀地收緊手指,將她勾人纏人的指尖牢握住。

「你是指孫霏?」黑夜中,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不然還有誰?」也不點破他裝睡的事,就假裝他是在說夢話好了。

他們倆難得像現在這般心平氣和地說話,感覺居然還不錯。

陸靜深默然半晌,就在寧海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開口了。

「沒有結束。」他說。

聞言,寧海莫名心一沉。

他的感情不關她的事,但听他承認他跟孫霏之間還沒結束,她仍不禁咬了咬唇,怪自己多此一問。抽回自己的手,神色有些狼狽地背轉過身——

然而他快她一步緊握住她手,不讓她逃得太容易。早先說過要一起髒的,就算現在手已洗淨,但還是得說話算話,究責到底。

抽不回手,寧海心底一急,忍不住有了踹人的沖動,右腿探出棉被踢向他,他卻像是背後長了眼楮一般,翻過身來,用膝蓋壓住她雙腿。

手和腿都在他的壓制下不得不安分,半晌,寧海自己覺得這情況有點好笑,便由著他壓。壓著壓著,卻壓出了一點曖昧的氣氛來……隔著單薄的睡衣布料,可以清楚感覺到對方肌膚的熱度。

陸靜深大半個身體都覆在寧海身上,臉頰也靠在她縴細的頸側,那逐漸加重的吐息擾動她頸部的寒毛,叫寧海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

早先那險些擦槍走火的春夢情景猛然躍上心頭——現在他倆可都清醒著,再沒有藉口說那只是夢了……

突然他在她耳邊喃喃說了一句話,低沉的嗓音鑽進她耳朵里,引起她體內一陣戰栗,一時沒听清楚他說了什麼。可又不想示弱,不願求他,便僵持著,強迫兩人延續那曖昧的情境。

見寧海沒有回答,陸靜深又低低問了一句︰「你今天這麼晚回來,究竟是去了哪里?」

這回寧海終於听清楚了,可她仍無法專心回答,因為他勾著她雙腳的大腿肌膚燙得嚇人,像個大暖爐,那熱度隔著衣料燒到她身上,讓她又熱又暈。

「寧海,回答我?」他以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催促。

「就……去了育幼院。」她說。

他的唇貼上她的耳廓。「之後還去了哪里?」

「沒去哪。」她眼神逐漸迷蒙。

「哦,那見了什麼人?」他朝她耳朵吹氣。

寧海有點受不住,趁著神智還清楚的當下,生氣地推著他的肩頭道︰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今天為什麼晚回來,是因為我今天下午走在路上,遇見一輛黑頭轎車,里頭坐著一個老人,自稱是你的祖父陸天灝,他給了我一根棒棒糖叫我上車,我不答應,直到他又給了我一條巧克力,我才勉強坐上那輛車,在車里跟他聊了幾句,順便看看街景……諸如此類的事,你只需開口問就好了,我不會瞞你的,犯不著這樣色誘我。我丑話在先,現在我倆可沒有人在作夢。」

不先講清楚,萬一到時候又不小心擦槍走火了……找誰推卸責任去?

才說罷,寧海氣唬唬地轉過頭,嘟囔了句。「怎麼你們姓陸的,都喜歡在路上劫人?老的、小的都一個樣。」

聞言,陸靜深愣了愣。收起刻意做出的性感,他問︰「我祖父?」他知道寧海的事了?「沒想到他居然會找你,他都說了些什麼?」

對於陸家的這位大家長,陸靜深雖是長孫,卻不敢認為自己夠了解那個老人。雖然明白寧海的事不可能永遠瞞住他,但老人的行動卻讓他困惑了。

「陸靜深,你們關系好嗎?」寧海忽然問。

他搖了搖頭。他們平時也不算非常親近,在他而言,「祖父」只是家族里的權威象徵,從來就不代表守護與親情。

「那我就不明白了。」回想著先前在車里與老人的那一番談話,寧海有所保留地道︰「因為他要我不必擔心,他會約束陸家其他人,讓他們別再來找我們的麻煩。」

「是嗎?」陸靜深難掩訝異地道。他確實沒想到……祖父會說出這話,豈不表示他允許寧海嫁入陸家……但,這怎麼可能?那老人一向主張婚姻要門當戶對的,瞧瞧他的父親與幾個叔叔,哪個不是商業聯姻?

「嗯。」

「真奇怪他怎麼會這麼做。」陸靜深著實不明白,也想不透。

「或許是因為,我長得漂亮吧!」寧海故作得意地說。

陸靜深笑了出來,對寧海的相貌不予置評,只道︰「如果果真如此,倒也是好,至少不會再有人來鬧騰了,日子總算可以過得清靜些。」

「或許吧。」寧海淡淡回應了聲。

她沒說出的是,老人見到她的第一句話便是︰「你是杜書硯挑選的人?」

杜書硯是瑪莉的本名。寧海立即明白這件事與瑪莉有關。

丙然,老人在表明往後其他陸家人不會再找她麻煩後,面對她質疑的目光,又說了一句︰「因為陸家虧欠她。」

陸家虧欠瑪莉什麼?寧海隱隱知道答案,卻不敢細想。

沉默,意味著這話題結束了。寧海不想多談,顯然陸靜深也不想多談他祖父的事。

被壓了好半晌,腿開始有些發麻,寧海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肩。

「我想睡了,放開我。」

似是眷戀的,陸靜深過了片刻才移開膝蓋,唯獨左手仍握住她右手。

牢牢捉住她,自是為了懲罰。他非得這麼提醒自己不可。

兩人的姿態在不知不覺中齊齊翻身,並肩而躺,他閉著眼楮,下意識不再計數自己的心跳,而改去計數身邊她呼吸的頻率。

一開始,她呼吸微促,不久後便漸漸平緩下來,似乎真是累了。

「睡著了?」陸靜深還睡不著,想拖著她陪他一起度過這漫漫長夜。

「……嗯。」她輕喃一聲,睡意逐漸朦朧。

半夢半醒間,寧海好似听見他說︰「我剛才說,我跟孫霏並沒有結束。」

听見這話,腦袋不受控制地又轉醒過來,卻仍然裝睡,不作聲,假裝沒听見。

他卻說︰「那是理所當然的。」

呸!寧海忍不住噘起嘴,想起身下床,但最終還是決定再忍耐一下,听听他的「高論」。

「沒有開始,哪來的結束。」

說了這句話之後,陸靜深就自顧自地閉上雙眼,假裝不在意寧海听見這話之後的反應。當然他也看不見,此刻寧海已睜開眼楮清醒過來,正目不轉楮地瞪著他。

陸靜深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告訴寧海這些事。

或許是因為她先問起,便表示她對他多多少少有一點關心吧!如果她真是出於關心……那麼告訴她事實真相倒也無妨。

畢竟她是他的妻子,不是?就算只是名義上的,就算她對他沒有任何感情……可他無法再欺騙自己,說他討厭她。

因為事實上,他不討厭她。

真的,不再討厭。

甚至還開始覺得,倘若能跟她一輩子這樣牽著手斗斗嘴走下去……然而他不敢想像。他不敢想,卻提防不了她來入夢。

這一覺睡得很沉又很香,醒來時他已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夢,只依稀覺出某種甜味在心頭曼延開來。

那一夜的平和相處,讓寧海找不到理由挑起戰爭。

尤其比起戰爭,她其實更希冀和平的到來。盡避心頭有百般顧慮,可終究還是按捺下來,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既然,她已經答應了瑪莉……

既然,她已經是陸靜深法律意義的妻子……

這婚姻雖然只是權宜性的,隨時都可能結束。但在還沒有結束之前,她並不排斥與他好好相處。畢竟,空想無濟於事。她也不是那種能成天糾結在某個想不開心結的人。

大抵是決定讓自己過得釋懷些,再加上自那夜之後,陸靜深對她的態度微有改變,他似乎終於稍有正眼瞧她了。當然她不是說他真能看見,那只是一種譬喻性的說法。

幾個明顯的跡象,在在顯示他終於開始將她當作一回事,而不是將她當作空氣。比如他每天睡醒後會問她人在哪里,吃飯時會叫她別覬覦他碗里剝好的蝦仁;又比如他有時會孩子氣的問陳嫂,為什麼晚餐只做了寧海愛吃的菜,而沒有準備他喜歡的菜色——這真令寧海意外,為他居然知道她愛吃什麼菜。

對這改變,寧海說不清心頭的感覺是喜還是愁。既然說不清,她便采取一貫的策略——暫時不去想它就是了。

日子悠悠,就這樣過去了大半個月。

這一天早晨,寧海早早便醒,在花園里散了一會兒步,回到主臥房時,陸靜深也醒過來了。

她一走進房里,陸靜深便立刻感覺到她的存在。

他沒有動,他正在換衣服。

錢管家也沒有出聲,因為他看見站在臥房門口的寧海將手指壓在唇上,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她月兌下鞋,赤著足無聲地走進房里,接手了錢管家的工作——

她替他將剛穿上身的銀灰色襯衫拉整好,一邊欣賞他的胸膛線條,一邊為他扣上銀質衫扣。

他已經刮好胡子,光潔的下巴透出清香的氣息;黑發有些長,劉海遮住眉峰,反而突顯出他那雙十足美麗的眼楮。

這雙眼,單就外表看來,怎麼也看不出已經失明。

順著他英挺的鼻梁一路往下瀏覽,是一雙薄而寬的唇,略粉,看似非常好咬,再向下……手指靈巧地捏住一枚鈕扣,扣著扣著,一個忍不住,便吻上那漂亮的下巴。

陸靜深急咽住,喉頭猛地一動。還不及反應,她溫暖的唇瓣已經吮上他的喉結,吮得他連腳底板都微微癢起來,下月復一陣悸動。

罷要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她卻已靈巧地退開一步,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地繼續替他整理衣服。

陸靜深嘆了一嘆,喚她︰「寧海……」

「不,我是代理管家。錢管家今天請假一天,要我來代班。」她一時頑皮,壓低聲音,怪腔怪調地說話。

站在房門邊偷窺的錢管家忍住笑,眼底有一抹喜悅。

「你是代理管家?」陸靜深發出完全不信的哼笑聲,也不爭辯,只道︰「那錢管家請假前是不是忘了交代你什麼事?」

「什麼事?」寧海很受教地問。

「以往錢管家都會替我把襯衫的下擺塞進褲腰里,這件事你也能代勞嗎?」他樂得想像寧海發窘尷尬的模樣。

然而這點小事,寧海哪里會覺得尷尬。

「是嗎?像這樣?」她笑吟吟伸出雙手,將襯衫塞進他褲腰里。

為了撫平衣料,還特地讓手跟著探進他褲腰中,這邊扯一扯,那邊拉一拉。

縴縴玉手不知有意無意,不時拂過他敏感的髖部,像春天柳條擾過平靜湖面,頻頻激起漣漪。陸靜深再也不能平靜,咬著牙道︰

「動作快一點。」

舞弄了一番,寧海才大功告成地道︰「好了好了,這就好了。」微笑地收回探進他褲腰中的手指,臨去前,忍不住輕輕一回勾——

身前男人觸電般戰栗了下,倏地捉住她手。「別亂模。」

他身下已有反應,褲襠處隱隱鼓起。

陸靜深臉頰微紅,很明顯地尷尬了。

寧海卻還熱中於她的執事游戲,盡職地解釋這個狀況︰

「男人晨間是正常反應,先生不用覺得尷尬。」

「寧海……」明白這是在回敬他先前說她沒讀過健康教育的事,陸靜深很是無奈地接受了這小小的報復。

右手被牢牢抓住,寧海便伸出左手撫上他下巴。

「先生想在哪里吃早餐?今天天氣很好,風也不冷,鳶尾開得好極了,要不要去花園里野餐?」

「寧海……」此刻他哪里有心思想早餐的事,脹痛的讓他額角出汗。

火是她挑起的,也該由她來滅……轉念一想,有何不可?她是他的妻……

「寧海……」又喚了一聲。這一聲,微啞,他抓著她的手往脹痛的部位移去。

她卻笑出了聲,貓兒般靈巧地跳離他身邊,一邊往門外走出,一邊笑道︰

「我餓了,吃飯去,先生消一消火,晚點再下來用餐吧。」

「寧海!」想抓住她,卻撲了個空的陸靜深低咆一聲,轉過身時,只來得及听見寧海蹦跳著下樓的聲音。

陸靜深僵站原地良久,等待體內的躁動慢慢平息下來,卻始終無法真正生寧海的氣。

不知何時,錢管家走近他身邊,低聲詢問︰「太太在花園了,先生要跟太太一道用餐嗎?」

本能想要說好,但話剛要出口便又變了個調︰「不,我在餐廳吃就好。」

想來錢管家應是看見了方才那一幕,陸靜深突然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些什麼,便清了清喉嚨,啞聲道︰「那是正常的。」

這句話來得極突然。陸靜深意思是,雖然失去視力,但基本上他是個健康的男人。雖然過著隱士般的生活,卻不代表他沒有基本的生理需求。恰巧,寧海是個女人,又是他的妻子……

久久沒听見錢管家傳來半句回應,扶著樓梯扶手小心下樓的陸靜深不由得擰起眉。

「錢管家?」

「是的,先生。」錢管家亦步亦趨地伴隨在他身邊。

「你沒有話要對我說?」

錢管家於他,名義上雖是主僕,但在他成長的歲月里,由於耽於工作的父親長年沒將心思放在家中,母親又對他極為疏離,在陸家,這位老先生一直扮演著亦父亦師的角色,他不是不感激他。

錢管家見證了陸靜深生命中許多次的第一次。

好比他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女孩,錢管家也是第一個知道的。盡避那一次的戀情無疾而終……

而現下……錢管家明知道他跟寧海的婚姻關系並不正常……

「先生真想知道我的意見?」錢管家謹慎地問。

陸靜深遲疑地點了點頭。「說說看……你對寧海的看法。」

「寧小姐……太太是個很難捉模的人。很多時候,我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想法。然而,她畢竟跟先生結婚了,如果先生想要維持這個婚姻,何妨試一試。」

「試一試?」陸靜深不由得挑起眉。婚姻是可以用試的嗎?

「先生不試,怎麼知道這婚姻會不會成功?」錢管家繼續道。「再說,先生以前不曾像現在這樣,這麼常……」常在晨間出現反應——盡避那是正常的。

錢管家沒將話說完,陸靜深也沒追問下去。

他很清楚自己的生理狀況。不得不承認,在身體上,他是受到寧海的吸引……

有些不自在的,他輕咳一聲後道︰「一開始就不正常的婚姻,能維持多久?」不說他,倘若寧海想要離開……

看著陸靜深有些悵然的表情,錢管家藏住笑意,語氣正經八百地道︰

「我記得先生曾經想當畫家,後來不得已放棄了那條路,到現在都還覺得遺憾。」

「那麼久的事了,提它做什麼。」陸靜深沉聲道。

他是陸家繼承人,打出生起就注定不可能走藝術家的路。盡避年少時也曾抗爭過,以為只要堅持就能決定自己的未來,然而他終究被迫放棄繪畫,認命地接受集團接班人的訓練。

想起高中時期的短暫叛逆,陸靜深自嘲一笑。

那時班上同學在班級導師的鼓勵下,加入捐助世界展望會認養兒童的計畫,他也跟著認養了一名不知名的孤兒。幾次通信時,他曾經將自己的夢想透露在那些信件中,甚至有一回聖誕節前夕還寄出了一張他小小的畫作,畫的便是鳶尾。

只是寄出最後的那封信後,他便放棄了那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也沒有再與他的被認養人聯系過;捐款的行動在那名被認養人被人正式領養後,也告了一段落。

回想從前,再看看到自己如今的處境,陸靜深掛在唇邊的嘲諷便更深了。

當初他放棄當一名畫家,將所有的畫筆和畫作統統扔了。

沒想到,如今他也被陸家人給扔了。

失去了自己原初的理想,又沒了身分與地位,雙頭落空的感覺真是有點可笑。

明知道提起過去這事會令陸靜深難受,錢管家卻還是得提起這麼一次。

「先生跟太太之間,不又是一次選擇嗎?」他滿懷希望地說︰「我跟陳嫂、王司機,還有老劉,我們都希望先生可以得到幸福。如果寧海小姐能為先生帶來快樂,我們絕對樂觀其成。可幸福就像是一只青鳥,稍不留神就會錯過了……」

听到這里,陸靜深不由得笑了。

「幸福?寧海能為我帶來什麼幸福?」他自問︰「她到底是誰?當初我姨母非要我們結婚的背後究竟有什麼原因?一開始,我們都以為她只是個拜金女郎,盡避她或許沒有那麼單純,但她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們真有機會弄清楚嗎?」搖搖頭,他說︰「她渾身是謎。」

面對這些擺在眼前的事情,錢管家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直到他想起園丁的話。「老劉說,太太會跟花講話。」

「什麼?」陸靜深一時不解。

「她喜歡鳶尾,先生也喜歡。」錢管家又說。

「巧合罷了。」想起自己也曾听劉叔說過類似的論調,陸靜深笑了。

年少時,他愛極梵谷畫中的鳶尾,但寧海又是為什麼喜歡鳶尾花?

錢管家再次引述園丁的話︰「夫妻倆有共同的喜好是件好事。」

「我以為你從來不信劉叔那一套。」陸靜深調侃。

「年紀大了,再鐵齒也沒幾年,老劉這話听久了還真有幾分道理。」錢管家不得不承認。

「就這是你跟陳嫂最近常一起開海明威讀書會的原因?」培養共同的喜好?

讀海明威,純粹是因為很應景。錢管家笑道︰

「先生對海明威也不陌生,說不定改天可以和太太聊聊那些關於《戰爭與和平》的話題。」

說起這事,陸靜深不自覺揉了揉眉角。「最近的日子很和平,我最好別輕易挑起戰端。」

「不知道先生是比較喜歡目前的和平,還是更懷念以前的戰爭?」錢管家別有深意地問。

陸靜深卻回答不出來,他微微揚唇,轉移話題︰「我餓了,下樓吃飯吧。」

實是不想承認,不管是煙硝四起的戰爭模式,或是暫停炮擊的和平狀態,其實,都挺有趣。但如果現在和平是建立在過去的烽火上,那麼似乎更加值得珍惜。

在錢管家的引領下,陸靜深來到餐廳。

結果……

陳嫂一見到他便往他懷里塞了一個籃子,不由分說地將他往後門推去。

「今天天氣很好,先生也去外頭野餐吧。」

陸靜深簇起眉。「我不——」

「太太在後院里。」陳嫂熱心地道。「她愛喝現榨的柳橙汁,我剛剛才弄好,裝在保冷瓶里,先生順便拿給太太吧。」

陳嫂話剛講完,陸靜深已被推到門口。他提著滿滿的食籃,很無奈地「瞪」著這兩個作媒意圖太過明顯的人。

「我已經三十歲了。」他抗議。

三十歲的男人不會使出拿食物討好女人這種小學生的伎倆。更何況,對象還是寧海,他怎麼可能……怎麼可以去討好她?

「這跟年齡有什麼關系?」陳嫂裝傻。「先生想哪去了,不過是吃頓早飯。」

裝傻!真是裝傻!他這老實的廚娘什麼時候起也學會裝傻了?

陸靜深一時無言,便順著劉嫂給的台階自己下樓了。「好吧,我拿去給她。」

後院的環境他是熟悉的,提著餐籃便緩步向外走去。

屋外陽光漸暖,驅走了清晨的涼意。

他走進陽光中,心里沒有陰影,只有一陣莫名的期待與喜悅。

手機響了。

是那首有點熟悉的旋律。

現在他已經知道那是一個有點年代的樂團「披頭四」的歌曲Letitbe.

他停下腳步。

她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那個男人的聲音。沒記錯的話,那男人,她叫他杰諾。

「……嗯,那你要小心一點,別太冒險。」

寧海擰著眉盤腿坐在草地上,沒注意到半個人高的茉莉花叢後,站著一個陸靜深。

才說著,她忍不住笑了。「我也知道叫你別冒險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杰諾,答應我,真的要小心一點,好嗎?」

譚杰諾笑說︰「你放心,這次我是跟著一個醫療團一起過去的,那邊的人需要醫療資源,我待在醫療團里很安全。」

身為一個戰地記者,譚杰諾已經習慣往最危險的地方跑。

近幾年,這個世界並不平靜。部分軍人主政的國家經常發生抗爭事件,這些國家十分封閉,得透過特殊管道才能進入,難得有機會進入封閉的M國,以杰諾的個性,確實不可能放棄。

「我還是那句,盡可能保持聯絡。」寧海提醒。

「當然好,海兒,你就等著看我的第一手報導吧。」

寧海又交代了幾句保重的話。譚杰諾突然問了一句︰「你什麼時候回來?」

她懂他的意思。他是問她何時回到工作崗位上。

「不知道。」她後仰躺在草地上,看著藍天與白雲。

「不知道?」譚杰諾有點疑惑地道︰「這不像你,海兒,你做事情一向有計畫,怎麼會不知道?」記者的直覺讓他嗅出一抹不尋常。「你真的在度假嗎?你人到底在哪里?」寧海的手機用的是舊號碼,他從自己的電話帳單中,得知受話端是她的出生地,卻不知道她究竟在那島上的什麼地方。

「誰說我做事情有計畫?」寧海不以為然道︰「可見得你不夠了解我,杰諾,更多時候,我的生命是一連串的巧合和偶然。」

當年遇見瑪莉時,哪里想得到她會回到這座島上,嫁給一個叫做陸靜深的男人……

寧海的話,讓譚杰諾沉默了半晌。「看來我的確還不夠了解你。或許,等我結束這一次的工作,你可以多給我一點時間來懂……」

明亮的藍天讓她暈眩,寧海閉起眼楮,笑道︰

「我們是同一類人,杰諾,好好過你的生活吧。以後的事,我現在還沒心思去想……」以前沒想,更何況是現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總是這樣……」

又簡短談了幾句,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嘆息。寧海微笑地結束了通話。

好半晌,就只是這麼閉著雙眼,感覺草皮上未乾的露水沁入後背的微涼。

什麼也不去想。

不去想被她擱下的工作。

不去想那些被她暫時扔下的人。

不去想她的婚姻。

不去想,他……

不知過了多久,幾乎快要睡著時,一陣窸窣讓她睜開雙眼,看見了站在一叢茉莉後的他。忍不住笑了出聲,輕聲道︰

「很可愛。」

真的很可愛。衣裝筆挺的陸靜深手上提著一只藤編的野餐籃,籃子上還用粉紅色緞帶系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覆蓋在餐籃上的粉紅色愛心布巾更是神來一筆。

想必是陳嫂的杰作。

她就這麼躺在草皮上看著他,在他充滿不解之際,展開雙臂,召喚︰

「過來。」

陸靜深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說「很可愛」這三個字,卻還是繞過茉莉花叢,循著她的召喚來到她身邊,她坐起身,拉住他的手,一起坐在草地上。

雙手相觸的剎那,時間彷佛暫停了流動。

那一瞬間,他不想問,她也不想解釋。盡避他們都知道,她曉得他听見了那通越洋電話。

寧海歪著頭靠在他肩膀上,嗅進他清冽的體息,淺淺吐息噴在他頸側的肌膚上,抱著他的手臂,低聲又笑︰「真的很可愛。」

可愛到,讓人想寵一寵。

陸靜雨初來乍到,入目的便是這麼一副景象。

兩只明亮有神的眼楮瞬間染上笑意,腳步卻無法再繼續往前,生怕打擾了這一刻的美好。

原以為,幸福再也不會降臨在大哥身上,怎麼也沒想到會平空出現一個寧海來牽動大哥的嘴角,使他重拾笑容。

正要悄悄後退一步,寧海卻在這時抬起頭喚道︰「吃過早餐了嗎?要不要加入我們?」

陸靜深這才留意到附近有人,他抬起茫然的雙眼。

「是小叔。」寧海說。

陸靜深眨了眨眼。「靜雨?」

「早安,大哥。」陸靜雨仍然遠遠地站在一旁,沒有靠近。

兄弟倆頓時陷入短暫的沉默,有一點尷尬。雖是兄弟,但八歲的差距拉大了手足間的距離,再加上杜蘭笙對待兄弟倆的方式太過極端,倒讓兩人一時找不到可以相談的話題。

是寧海先開了口。「怎麼有空來,還這麼早?」她起身走向陸靜雨。

陸靜深也站起身,問了一句︰「今天不用上班?」

母親將弟弟空降進天海最賺錢的航運公司里工作,在二叔陸正英的手下當特助,應該會很忙才對,怎麼有空一早過來?

「我今天請了半天特休。」陸靜雨道。

「工作很辛苦吧?」陸靜深非常清楚他二叔在公事上的嚴厲。陸雲鎖的工作能力有泰半是被他自己的父親給磨出來的。

「還好,二叔很照顧我。」

「那就好,多跟他學習,以後一定可以獨當一面。」

「嗯,我知道。」

寧海站在陸靜深身旁,靜靜地觀察著這對兄弟。

這兩兄弟站在一起,身形看起來頗為相似。話說回來,陸家男人個個都生得英挺,差別只在氣質上頭。

原以為陸靜雨眉目神似陸靜深,可在見過陸雲鎖後,又覺得他跟陸雲鎖甚至更為相似,相似到,假使說陸靜雨跟陸雲鎖才是親兄弟,或許也不會有人懷疑……

假設陸靜深有可能不是杜蘭笙的兒子,陸靜雨當然也有可能不是陸靜深的父親所出……這離奇的想法一躍上心頭,寧海便猛然搖了搖頭,告訴自己應該不可能。

然而她太過清楚,愈是不可能的事,就愈有可能發生。一旦往那方向想去,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釋。

所以,是因為如此,杜蘭笙才會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偏袒的那麼明顯,又那麼地憎恨著她的長子?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陸雲鎖才會一再搶奪陸靜深的一切,只因他或許也知情?

而瑪莉甘願帶著這個秘密一起埋進塵土,或許是因為一旦揭穿開來會傷害太多人?

再加上,陸靜深的祖父說陸家虧欠瑪莉的那一番話……種種跡象都指向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寧海倏地伸手按住胸口,不敢再臆測下去。

勉強收回心思,看著兄弟倆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客套話。

不管這對兄弟的父母親到底是誰,陸靜雨對陸靜深的維護與在意,是藏也藏不住的。寧海知道,在一堆藉口之下,這年輕人只是想來關心他的兄長;而這一點,陸靜深也明白。

想了想,她走到野餐籃旁,抖開那塊愛心野餐巾,再將籃子里的早餐拿出來擺好。大功告成後,她雙手插著腰喊道︰

「親愛的老公,你不餓嗎?快來吃早餐吧。」

陸靜深下巴一緊,站在原地不動如山。雖也明白這不過是在作戲給靜雨看,但實在不習慣總是喊他全名的寧海突然喚他一聲「老公」。

「小叔一起來吧,別老站著講話,你不頭暈,我看了都暈了。」寧海又道。

陸靜雨嘴唇一動,咧嘴笑了,看著寧海挽著陸靜深的手一起坐在野餐巾上。他恭敬不如從命,也跟著坐了下來。

陳嫂的手藝他是知道的。早餐很豐盛,都是大哥愛吃的。他挑了一塊蔬菜火腿三明治,捧著一杯寧海倒給他的柳橙汁,一邊吃,一邊看寧海與陸靜深的互動。

對這樁來得太過突然的婚姻,本來還有點不太放心的他,特地請假過來探訪,卻沒想到這對夫妻會相處得這麼融洽。

看來,當初寧海說她是真心愛著大哥的話,是真的。

太好了。他欣喜地想。

「嚐一口這個。」寧海將一個女乃油餐包送到陸靜深嘴邊,促他張開嘴咬一口。

料想寧海是在作戲給陸靜雨看,陸靜深勉強配合,不料她竟喂上了癮,將他當成了動物園里的獅子,又將半個白煮蛋、蘿卜糕、牛角面包陸續塞進他嘴里。

他被塞了滿嘴的食物,連話都講不出來。

陸靜雨看著寧海溫柔體貼的表現,忍不住眉開眼笑地道︰

「嫂嫂真寵大哥。」

「噗——」陸靜深當場噴出一口柳橙汁。

寧海先是怔了一下,而後趕緊提起餐巾紙替陸靜深擦去臉上沾到的柳橙汁。

她一邊擦,一邊掩飾自己那短暫的錯愕。

陸靜深嘴巴先是被寧海塞滿食物,現下則是又嗆又咳,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反駁,只能懊惱地「瞪」著寧海。

陸靜雨渾然不覺異狀,他忍不住又講了一次。「真沒想到嫂嫂會這麼寵大哥呢。」

一陣尷尬。

片刻,寧海收拾好混亂,乾笑了聲說︰「我不寵,誰寵?」

說是這麼說,可當這事被人從旁點出時,寧海心里頓時有些不自在。心思畢竟是極敏銳的,幾乎是立刻便明白過來。

是了,這陣子她到底在做什麼呀?她雖然嫁給了陸靜深,可卻不是來寵他的。

這間大宅里,錢管家自是不用說了,陳嫂也好、劉叔也好,當然還有王司機,每個人都因為主人的失明而分外寵溺著他。

山中大宅彷佛是人間的樂園,阻絕了外在世界的丑惡。

陸靜深看不見,卻仍然能像個時裝雜志上的男模那樣,衣裝筆挺,不顯一絲狼狽,這自然是錢管家的功勞。

他看不見,卻無礙他想去哪就去哪,行動自如,是因為有王司機二十四小時待命,隨傳隨到。

他看不見,但嘴仍然刁極。陳嫂挖空心思照顧他的胃,偶爾他鬧脾氣不吃飯,還會特別為他煮消夜。

他看不見,但花園里依然盛開著美麗的花。園丁劉叔總在花園中神出鬼沒,三不五時還會偷听她跟花講話。

是了,陸靜深也許看不見,卻仍擁有許多雙眼楮。

可若有一天,這些眼楮都不見了呢?

如果沒有錢管家等人陪伴,他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

這男人……有著她沒預期到的魅力,讓她差點也要跟著旁人一起寵溺他……

然而最最不能寵他的人,便是她自己。

畢竟她不可能永遠陪在他身邊……

是的,他們結婚了。可當初許下婚誓時,她就沒抱著一輩子的打算……盡避答應了瑪莉要努力讓雙方都得到幸福,但下意識里,她仍然認為這不過是一次有期限的權宜婚姻。

先前譚杰諾問她的話突然躍上心頭——

「你什麼時候回來?」

看來她是差一點忘了,她這「假期」是有期限的。

凝神過來,寧海看著陸靜深微上彎的唇角,心,驀然一緊。

忙別開眼,看見陸靜雨杯子空了,她打開保溫瓶,替他再添了半杯柳橙汁。

也許是因為各自懷有心事,先前短暫的尷尬很快被拋到腦後。

早餐過後,陸靜雨便告辭離開了。離開前,他看著寧海,眼底比來時多了一抹安心與喜悅。

當寧海沉默地替陸靜深將嘴角的面包屑擦掉時,陸靜深突然捉住她的手。

「怎麼?」寧海問。

「靜雨說,你在寵我。」他話里藏著一抹不自覺的愉悅與期待。

默默地看了他俊朗的臉孔半晌,寧海才回答︰「對,我注意到了。」

她的語氣讓他忍不住微蹙起眉,覺得不對勁,可又說不出哪里怪異。

見他蹙眉,她試探地問︰「喜歡被我寵?」

陸靜深沒有否認。

寧海怔住,忍不住伸出另一只空著的手撫了撫他的臉頰,輕聲道︰「陸靜深,小孩才要人寵。」

他下巴一緊,回道︰「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從來沒要人寵過。」

這句話,差一點讓寧海想不顧一切地好好寵他一場。

然而她只是收回雙手,笑了一笑,告訴他︰「很好,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也從沒要人寵過。」

不知道為什麼,他察覺到她的退後,於是他也不再前進。

以致於,後來關於「寵」這個話題,兩人都沒無法再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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