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1月5號,晴。」
這是許栩在日記本上寫下的第一行字,就像她往常習慣的那樣,當然也像絕大多數人習慣的那樣先寫下日期,然後再絮絮叨叨地記下這天里發生的瑣事,眉頭輕皺,若有所思,任由筆尖的墨水無師自通地描出一段段不可告人的隱秘,如同吉普賽女巫的水晶球會映出人心最陰暗的角落般詭異。但是,以前的許栩,其實也沒多久以前,剛好就是三天前的那個雪夜,她坐在空中國王B200溫暖的駕駛艙里,在飛行日記上寫下幾乎一模一樣的字體︰「2011年11月2號,陰。」
2011和1933,整整相差78年,幾乎一個世紀,可是在許栩腦海的日歷上,不過只翻了三頁。三天前她活在了2011年白雪紛飛的阿拉斯加,三天後她呆在了1933年暖和干燥的非洲。時光就像一部神奇的老式放映機,慢悠悠地發出「嘎吱嘎吱」的倒帶聲,在一片飄滿灰塵的白光中把她帶到了1933,整個過程就像那個時代獨有的荒誕默劇,莫名其妙又滑稽不堪。
「對的,應該就是那片古怪的極光……」,許栩放下鋼筆,皺眉凝思。眼前昏昏沉沉的台燈映出維多利亞式的細白格子窗,窗外的草原躲在了濃稠的黑暗中,但自地平線起越往上顏色便越淡,直至延伸到那輪淺黃的殘月時,天空已經從黧黑過渡到冰藍,像極了從空中國王B200寬大的擋風玻璃眺望夜色的情景。
看久了,視線會漸漸扭曲變形,點點錯落的光斑投影在窗戶上擴散開來,化作了操控台上密密麻麻的儀表盤。許栩恍惚中仿佛又坐在了機艙駕駛座上,面前液晶屏的MFD導航界面顯示距離目的地費爾班克斯機場還有52海里,航向正確,速度適宜,他們正巡航在相對安全的平流層里。
三天前,也就是2011年11月2日,許栩載著自己的雇主戴維斯和他的紅顏知己從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飛往費爾班克斯去觀賞極光,就像她以往做的那樣。這條航線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飛越,全程419公里,飛行時間約為1小時,航程雖短,但並不輕松。首先接近零下40度的低溫容易導致燃油和機翼結冰;其次極地區域磁場強烈,對航空器羅盤導航設施和地面導航設備通訊造成干擾;再加上沿途冰川的鏡面反映,偶而會使機載氣象雷達不能正常工作……如上種種就像懸在頭頂的尖刀,任何一把掉下來都不會有好結果,而許栩要做的是盡量把懸刀的繩子給扎緊了。
「陳寰,觀察左右翼是否有結冰?留意發動機各項指示參數。」,許栩的眼楮有條不紊地掃過空速表、高度表和轉向側滑表,同時對身邊的副機長陳寰發出指令。
飛機已經進入自動駕駛模式,按理說許栩現在可以歇一歇,喝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然後和陳寰輕松地聊上幾句,可她依然不敢有絲毫輕怠,甚至掌心上還冒出些微的潮濕。作為一名已擁有3000小時安全飛行經驗的機長,此刻竟然會感到緊張,仿佛有點不可思議,但無論經驗多豐富的駕駛員在經歷極地飛行時都會萬分小心。不過,這不是主要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許栩怕死,比大多數人都要怕,尤其是辦完哥哥的喪禮後,作為許家唯一的血脈,她便對自己的存在有種不可理喻的使命感。
「可視範圍內,機翼未見結冰,發動機溶冰系統運作正常,轉速為……我說機長,新來的那個金發小妞長得還真不賴。」,副機長陳寰清朗又略帶佻的嗓音傳來,打斷了許栩片刻的失神。
許栩用眼角的余光掃了陳寰一下,只見這家伙正從把他的私家小靠枕墊在脖子下,調整了幾次角度後,發出愜意的長嘆,那粉紅色印滿小豬圖案的枕頭襯著他英俊陽剛的臉龐,有種讓人說不出的傻氣和土氣。Badtaste!許栩暗自笑道,也不知道是他哪個女友送的「粉紅小貼心」。
「陳寰,悠著點,昨天戴維斯抱怨空調有點熱,我懷疑是發動機有輕微漏油,著陸後得讓機場好好檢查。新來的那個金發空姐?勸你還是別打她的主意,昨天我看到她都坐到戴維斯的大腿上了,和老板爭女人?你不想混了?」,許栩彎了一下嘴角答道。陳寰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對女人太多情,還有點吊兒郎當。但總的來說,許栩認為陳寰是個非常合適的工作伙伴,尤其是他那份與生俱來的親和力和幽默感。
「我就不過說說而已,她真要投懷送抱,我還不一定樂意呢,鬼妹的體毛多啊。」,陳寰翻了白眼,鼻尖冷哼了一聲,可腦海里還是不由自主地閃過金發空姐的性——感長-腿。
正說著,忽然一片耀眼的光芒刺入許栩的眼內,讓她下意識地別過了眼楮。趕緊收回注意力,注視前方,只見深藍的天空中鋪開了一層絢爛的光幕,藍綠交錯,緩緩波動,就像匹幽艷又詭異的綢緞在迎風舒展。
「極光。」,許栩和陳寰不約而同說道。
巨大的光幕在前方輝映著,美麗得如同仙境,但在許栩看來它更像是張陰森恐怖的大網正等著他們闖入。極光會影響駕駛員視線,磁場的干擾還會導致飛機雷達系統失誤,曾有一架美國戰機在穿越極光時因為導航失靈,誤飛俄羅斯領空,結果被俄軍的導彈擊落。許栩握住方向盤,另一只手搭在操縱桿上,全身的感官都在瞬間調至最靈敏狀態,她可不想死在這冰天雪地的鬼地方。
「留意GPS,慣性導航系統和雷達的工作狀態,隨時準備進入儀表飛行模式和手動飛行模式。」,許栩下意識地挪了挪身下的大紅色坐墊。這張坐墊是學校教官送給她的幸運符,老飛行員們都有種奇怪的迷信,他們認為紅色的坐墊能帶來好運,保佑自己每次升空後都能平安返回地面。
但是,這次教官的幸運符顯然沒有幫到許栩。隨著一陣雷鳴般的爆響聲,整個機頭猛地往下一拉,機身開始下沉,同時她驚恐地發現︰發動機轉速、溫度指針都在瞬間下滑,飛機推力迅速下降,無法再維持預定高度。
「機長,左邊發動機停車!」,陳寰焦急地喊道。一時間,駕駛艙內的「停車」、「斷電」、「液壓壓力」等各種紅、黃色告警燈全都閃爍著刺眼的光芒,而語聲告警系統的「女中音」也不斷地用「溫柔」的語調提示他們各個系統發生了故障。
「我們要空中啟動!留意飛行表速!」,許栩果斷地壓下操縱桿加速,盡量保持飛機高度並同時撥啟空中起動電門,企圖再次啟動發動機。一次,兩次,三次,可是左發動機就像昏死過去的病人,沒有給于她絲毫回應,飛機仍舊在不停下降,艙門外已經隱隱傳來各種尖叫聲。
許栩的心頓時隨著機艙一起下墜,但強烈的失重感又將它高高拋起,上下顛簸,煎熬不已,冷汗一顆顆地順著機長帽檐滴了下來。她低喊道︰「陳寰,馬上通知機場塔台,我們要單發著陸!」,腳下立刻蹬緊方向舵,壓實方向盤,盡最大的努力保持機身平衡。單發是所有飛行員的噩夢,雙引擎的飛機當一台發動機失效後不光動力減少,還會相應地產生很大的阻力,造成飛機雙側拉力不對稱,從而使飛機產生嚴重的偏轉和坡度,隨時都會機毀人亡。
許栩不知道自己最近造了什麼孽,竟然踫上這樣的大霉頭,估計這事明天絕對能上報紙頭條,只不過標題是「奇跡」抑或「空難」就不得而知了。「菩薩保佑,如果能平安著陸,我回去後一定給你燒上幾把高香!」,混亂中她咬著牙默念道。
「機長……右發動機停車!」,陳寰幾乎是顫抖著發出這幾個字。字字如釘,狠敲在許栩的心頭,震得她幾乎想嘔出一口血來才覺暢快。看來她不但造了孽,還罪孽深重到連菩薩也忍不住要好好地「眷顧」她一下。靠!許栩心中暗罵,雙發失效這樣比中彩票都小的幾率都讓她撞到,干脆昨天就去買張彩票,頭獎肯定就是她——如果她還有命去領獎金的話。
剎那間,世界像是化作了一顆隕落的流星,在無盡的黑夜里飛快地劃過,燃燒,然後湮滅。機艙里的一切都在不停地盤旋飛舞,但同時又被巨大的力量拉下拋起,再優良的飛機也不過是粘附在流星上的一顆塵埃,人類所謂的高科技終究都會伴隨著寄體的死亡落入永恆的寂靜。
許栩無法抑制地感到惡心和昏眩,肢體仿佛已和大腦月兌離,不听使喚,但她還是憑借著早已扎根在本能中的駕駛意識與求生的意志,用力按下電瓶電門,放下襟翼,企圖讓飛機在毫無動力之下以滑翔的方式進行飄降。但是突如其來的黑暗淹沒了視線,就像潮水般奪取了她所有的行動力,在感知喪失之前,她徒勞地想︰如果能讓機尾先著地,我們會不會還有一線生機?
最後,事實證明,許栩確實為自己贏得了一線生機,只不過這線「生機」在最開始的時候卻讓她生不如死。因為她竟然墜落在非洲內羅畢的草原上,而且還是1933年的內羅畢,簡而言之,就是她並不華麗麗地穿越了。
阿拉斯加和非洲,2011年與1933年,時空的一個小小交錯,便將她拋在了命運巨大的裂縫里,她攀著裂縫的邊緣,俯瞰腳下的萬丈深淵,心驚膽戰又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