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千秋 正文 第五章 起死回生

作者 ︰ 霜冷華月

翎滄果然是醒了。

甫一睜眼,就看見個男人低了頭灼灼的看他,多年軍旅生涯讓他本能的將這人一掌揮開……天策府的嘯如虎本就是個瀕危拼命的招式,竟讓他不自覺的用了出來。

「你們這是唱的哪一出?」裴元沖進來的時候,箜篌正狼狽的在牆角的殘骸里掙扎。

燕翎滄半支起身子,面色慘白卻一身的煞氣。

「燧燁將軍好大的官威。」裴元冷哼,自去牆角把箜篌拎起來,迅速查驗了一下他的傷勢。

翎滄卻是一怔,他認得裴元,這個冷面冷心冰雕一樣的萬花弟子,曾應李承恩將軍之邀,過府診治過傷患。

「燕翎滄見過裴先生,」頓了一頓,又續道,「多謝先生活命之恩。」

「免了,我不過是拗不過人情而已。」裴元見他就心煩,看看箜篌的倒霉樣子,更煩。

燕翎滄這才注意到自己剛才揮退的,竟然也是個萬花高級弟子,穿著跟裴元一式的黑紅色弟子服,掐著精細的銀邊。

「這里是……」

「萬花谷。」裴元想想又補了一句,「他把你撿回來的。」

手里一比箜篌。

「燕翎滄多謝這位先生,不知先生怎麼稱呼?」病秧子……這是燕翎滄第一個想法。

「箜篌。」箜篌齜牙,方才一摔,他那倒霉的手指又挫了一下,裴元此刻正捏了那根指頭正骨。

捋過了指頭,又重新給他裹裹緊,裴元冷著臉甩袖出去了。

扔下兩個人在屋里大眼對小眼。

「箜先生……」燕翎滄想了半天,怎麼叫都不順。

「箜篌。」箜篌趕緊截斷,這怎麼听著那麼難受啊,「喚我箜篌即可。一介草莽,當不得先生二字。」

燕翎滄支著身子的手臂忽然抖了一下,方才不覺得,這會松懈下來,才覺得左肩上疼的火燒一樣。

「你且躺下,我看看你肩頭的傷。」箜篌看看自己的手,大師兄並沒給他包的很緊,給人換藥裹傷還是可以的。

看著這人神色專注的給自己清創換藥,燕翎滄終于沒忍住,沖口問了一句︰「先生可是身有痼疾?」

「啊?」箜篌一愣,萬花弟子身有痼疾?這說出去還不笑死人?在孫老爺子孜孜不倦的學術精神照耀下,別說痼疾,萬花門人上上下下連根頭發都養的油光水滑的。

「燕將軍何出此言?」萬花的傷藥果然神效,幾天前還觸目驚心的傷口已經開始愈合了。

燕翎滄憋了一下,沒說話,他總不能說是一看你就不像沒事的樣子吧?

這好藥好睡補了三天的人,跟被制住武功,沒日沒夜叫水沖了三天的人一比,箜篌怎麼看都是——病秧子。

「傷口恢復的不錯。」重新裹好了傷,箜篌很滿意的拍拍手。

「不知先生是從哪里救回在下。」如果沒錯的話,自己應該根本就沒有遇到外人的機會。

當初去幽州,就是一心求死,身後事早被自己一環一環扣死,半分余地不留。根本不可能橫空出來一個萬花將自己帶到這里,真當天策府的將士是紙糊的了?翎滄垂下眼,長而密的睫毛掩住了眼里一閃而過的寒光。

「……」箜篌沉默了,跟他說自己跑去盜他的墓了?……這天底下有跟人說︰喂,我把你墳挖了的嗎?

「尚請先生告知一二。」見箜篌不說話,翎滄沉著聲音又壓了一句。

「……這……」箜篌糾結了,本來是想看一眼就走的,誰想到他醒的這麼快。

「先生可是有難言之隱?」翎滄掩在身後的右手一動,五指悄悄攏住床邊。

這竹床並不十分牢固,他方才已經暗自試了試,以自己現在的狀況,扯一根竹子下來應該不是什麼難事。而面前這個病怏怏的萬花,想制住他也很容易吧。

「……燕將軍還是安心養病吧。」箜篌收拾了傷藥起身便走。

「先生。」翎滄低沉的聲音和竹床的碎裂聲一起響起,尖利的茬口直直抵上箜篌後頸,「尚請告知一二。」

「……你……何苦。」箜篌慢慢轉過身,看著那斷竹抵上自己喉嚨。

「翎滄不才,但也不認為從幽州至長安皇宮這一路上能讓先生有機會劫走在下。」再秀氣的天策,也是一匹赤目獠牙的狼。

箜篌看著面前面目含煞的翎滄苦笑連連,看看,自己帶回了一個什麼樣的麻煩。

「若是殺了我,將軍自認為還能走出這萬花谷嗎?」。

「不勞先生費心。」斷竹向前一寸,將箜篌抵得退了一退。

翎滄欺身而上,手腕下壓,尖利的茬口澀澀的從箜篌喉嚨斜向上劃在下頜。

「先生,這種時候,您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

「呵,你以為我這雙手還能做什麼?」箜篌舉起雙手給他看。十根手指上均細細纏著繃帶,僅僅是能夠彎折活動而已,想要動武就是異想天開了。

頸子上癢癢的痛,估計是被劃出了點皮外傷。箜篌被抵得不舒服,微微向上仰了仰頭,誰知翎滄敏銳的察覺到他這微細的動作,將斷竹又向上送了送,于是箜篌更難受了。

「算了,」箜篌決定不再跟自己過不去,「我是把你從墳里挖出來的。」

「墳里?」翎滄皺眉,斷竹卻是又往上送了下,「翎滄愚昧,還請先生指教。」

「你這真是請人指教的態度?」箜篌已經被翎滄迫得靠在了桌邊,現下上身後仰,靠手肘勉強支著身子,腰硌在硬硬的桌子邊上,生疼。

「翎滄自幼長在軍營,粗漢一個,不識禮數,還請先生包涵。」燕翎滄順著箜篌的勢子前俯,手里斷竹依舊緊緊抵在他下頜,身子卻幾乎半壓住箜篌。

箜篌怔怔的看著近在咫尺的姣美容貌,只覺得自己耳朵邊微微的發熱。翎滄未束的散發從頰邊垂下,搔在箜篌臉上,一絲一絲的癢,順滑的頭發微微泛著涼。

箜篌別開眼,忽然就想起在客棧里,翎滄那樣安靜的依在他懷里,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美艷不可方物。

想起自己替他綰發時,不經意將自己鬢發也纏攪進他發髻,絲絲縷縷的牽絆。

忽然就覺得心痛。

「你真的……不要醒來比較好……」箜篌低低的說。

「什麼?」翎滄攏了眉,嘴角邪邪挑了一抹笑上去,「先生說話,可要大點聲。」

「我說,早知如此,不如就讓你那樣睡下去。」箜篌嘆息,「放開我,你要知道什麼,我說與你便是。」

「如此,得罪了。」翎滄將斷竹交在左手,略皺皺眉,肩上的弩傷到底是個麻煩,整條左臂都用不得力。

「我不會逃,你……小心手……」急切間箜篌竟然伸手去攔。

「先生,您還是不要亂動的好。」翎滄見左手拿不穩,便索性丟了斷竹,側身沉肩一肘撞在箜篌肋下,右手電一樣捋住箜篌一只手臂,「喀喇」一聲,卸月兌了箜篌關節。

「嗯……」箜篌悶哼一聲,豆大的汗珠自額角滾下。

翎滄退一步,箜篌沿著桌邊滑跪在地上,另一手托著月兌臼的手臂,運了幾次勁都沒能順利駁上,傷了的手,總是沒那麼靈活。

「你……非要這樣才放心嗎?」。仰起臉看著翎滄,箜篌疼得臉色慘白。

「權宜之計,還請先生莫怪。」夏天的陽光透過窗欞打在箜篌臉上,亮亮的晃眼。翎滄恍惚間覺得這景象似曾相識,眼前這半跪在地的男子,眉眼精致,黑發如水,蒼白到幾乎透明,倒顯得那陽光刺眼的很,若是月光,想必會更為合適吧?

「罷了,你想知道什麼。」掙起身子,箜篌將自己小心的挪到竹椅上,垂了眼掩去眼底傷痛。

「所有事情。」翎滄身子並無大礙,里里外外的傷勢在裴元的調理下倒好了大半,唯一算得上問題的,也不過就是左肩那對穿對過的弩傷,剩下的,不過就是靜待曼陀羅毒素褪盡,好好將養而已。

與柳飛白一戰,與其說他是倒在柳飛白劍下,倒不如說是一開始便存了同歸于盡的心,沒讓自己往活路上走。

一命換一命的拼法,重創了柳飛白的同時,也耗盡他所有生機陷入假死,被不知情的天策將士殮了送回長安,這些事情,一樁一件都是他臨戰之前親手安排,唯一算漏的,就是不知在何時被人下了份量極重的曼陀羅。

「你戰死幽州,被送回長安,據說你的棺木在宮門前連著墜斷了兩根抬棺粗繩,最後,是當今聖上親手扶棺入宮。」箜篌撇撇嘴,當時還猜他們如何如何,那夜為他推宮過穴的時候……他們之間要沒有如何才是有鬼!

不由得又抬眼去看翎滄,不知他在那種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眉目含煞,還是……

「說下去。」見箜篌忽然住了嘴只看著自己,燕翎滄忽然就起了一層薄怒。

與李弦卿日日交好,他怎麼會看不出箜篌眼里神色?若不是還要從他嘴里掏出東西來,翎滄幾乎想直接扎穿他咽喉。

「……也沒什麼了,我當時恰好在長安,一時好奇,就去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將軍,能讓九五之尊親自扶棺。那時只是隱約覺得你並沒有死,後來路過你陵墓,竟然听見里邊傳來異響,」箜篌停了停,幾不可聞的嘆口氣,「于是我潛入陵墓,將你帶回了萬花谷。」

「此話當真?」翎滄逼問一句。

「若是當不得真,你又怎麼會在這里耀武揚威的欺我萬花門人!」細細一根銀針從門口電射而入,準準的插進翎滄肩頭弩傷。

「呃……」尚未痊愈的傷口里插進根直刺到骨的銀針……翎滄頓時覺得半邊身子都酸軟起來。

抬眼看去,竟然是裴元。

「箜篌,你鬧夠沒有。」裴元一把搡開翎滄,端起箜篌月兌臼的手臂,用個巧勁一推一送,箜篌額上又密密滲一層冷汗出來。

活動下手臂,箜篌起身便走。

「明日我便讓那李弦卿把他帶回長安。」裴元沖著箜篌背影冷冷的說。

「師兄,他……尚未痊愈,萬花谷,還沒有將病人趕出谷的先例。」箜篌身子一僵,緩緩應了一句。

「但是萬花也沒有養虎為患過!」裴元恨恨的說。

「師兄,你答應過我的。」箜篌回頭,「我不會再弄傷自己了,行嗎?」。

裴元一時氣極,一時又心軟,最後只憤憤的摔了門走開。

「他現下已經醒了,有手有腳,自己跑了,你也休要找我討人!」

「箜篌謝師兄成全。」箜篌自忙忙的去了,腳步虛浮,三天三夜水米不打牙,又受了刑……他還不想昏倒在翎滄面前。

「裴先生。」燕翎滄倒是不敢惹這個冰一樣的萬花。

「你給我滾到床上養傷!」裴元猛一回頭,隔著窗欞狠狠瞪一眼翎滄。

「箜篌那一雙手都是因為你毀的,你們天策府倒是個恩將仇報的好規矩!」

「……在下……」

「你不要說跟你沒關系,我去看過你的陵墓,上等的青條石!如果箜篌不是為了找秘道去一塊一塊在石頭上敲打到連指骨都裂開,我也不必在這萬花谷被他稱一聲師兄!」沒說的,是那陵墓背面的青條石上,斑斑點點凝的盡是干涸的血痕。

「你好自為之吧。」裴元拂袖而去。

翎滄倒退兩步跌坐在竹椅上,那個人,那病病怏怏的樣子,有什麼本事把自己從弦卿的皇陵里挖出來?青條石的陵墓,滿長安只有一座——李弦卿的皇陵。

弦卿……竟然把自己葬在他的皇陵里……難道是想百年之後……

搖搖頭,生生把「合葬」二字從腦子里搖出去,不要想,不能想……自己為他取了幽州,已經恩義兩斷……不然,怎麼對得起生生熬過三天才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十七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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